藏轩小記

“万里归来颜愈少。”

【瑶光】日昃

→阿黎视角的瑶光回忆录

→客观来说主角应该是黎爹(一直有过写钧天上一代的想法,所以就动笔了,起的名字有点引申意,所以没有按已知的来,要说句抱歉)

→文笔不怎么样却啰嗦不少的流水账

→执离部分少之又少(尾声提了一句),不过既然有,就还是不要脸地打下tag2333(不妥即删)


→稍微埋了点隐喻或者伏笔,不过平时真的很少写,所以很可能特别晦涩,如果看不出来那一定是我的锅(不满意的话请用力拍!)

→微博上的一篇,又稍微做了些改动才发出来,之前姬友和兰兰姐都帮忙指出过bug提了建议,再次致谢

 

————————————

 

 

1

 

 

我出生在瑶光的熹微晨色中。

 

 

听宫里的老人们说,那原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初春,雨未至,雁未回,桃李也还没影子。可浮玉山上的羽琼花却全开了,比原本的花期足足早了一月有余,胭脂与月白色的团团簇簇,不知晃了多少王公百姓们的眼睛。

 

 

羽琼是瑶光的国花,所以上下臣民们都说,我是瑶光的福星。

 

 

据说那天的早霞格外耀眼夺目,像是天上作画的神仙打翻了朱砂。因此父王为我取名为“黎”,以黎明与朝霞为引。是期许,亦是祝愿。

 

 

而半个时辰后在大将军府出生的第三子,也被父王赐名为“煦”,取“煦风”之意。

 

 

刚记事儿那会儿,父王曾带着我一道去过大将军府,说是那位三公子又病了,想去探望一番。远远的便闻到煎药的味道,即便散在空中也皆是苦涩。我一点也不喜欢,可父王偏偏拉着我,不许我躲去别处。

 

 

大将军姓李,远驻边关,家事一向是两个大些的儿子操持。李家那莽头莽脑的二公子执意把我和父王拦在门外,不论父王怎么做凶相瞪眼睛,硬是不放人进去,脖子一梗一口咬定:“兄长说了,如果王上和少主来了可不许进,别把病气过给你们。”

 

 

一个尚至总角年华,没比我大多少的小孩子,竟然胆子肥得不怕父王治他个失礼之罪。

 

 

我猜这定是父王第一次被臣下拒之门外,大概因为此次是私访,未带仪仗随从,竟不觉面上过不去,依然笑眯眯地哄:“不必与你兄长说,就放本王进去看看如何?你那弟弟病了许久,本王也记挂的紧。”

 

 

瑶光百姓皆道,父王生得一副好样貌。人人都知帝王重杀伐,父王却细眉凤目,半点戾气也无,薄唇一抿,眼角眉梢晕染开弧度,笑容也是清淡柔软的,乌发梳上去,便露出洁白宽阔的额头。

 

 

天庭饱满之人,多福。

 

 

多福且好脾气的父王一笑,大将军的二公子舌头便有点打结了,可一开口却还是大哥有命,打死也不让进。

 

 

我本以为这下父王是真要生气了,可父王非但没有,还把随身携带的香囊赏给他,让他给幼弟挂在床头安神,一回宫还立马传了精通小儿科的医官前去诊治。

 

 

那时候宫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因为我和那个三公子是同天出生,天大的福分又都被我抢了去,所以他才落下个体弱多病。

 

 

我问父王:“煦公子生病是我的错吗?”

 

 

父王说,“当然不是。”

 

 

“那您为何那么惦念他?”那个安神的香囊极好,是父王的贴身之物,香气沁人却不刺鼻,我要父王都没有给。

 

 

父王却只摸了摸我的头道:“若是你病了,大将军也会如此的。”

 

 

父王的话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父王和大将军从小一起长大,不过宫里的侍从们总说,那个词,叫做“情同手足”。

 

 

可我就是有点嫉妒了。

 

 

2

 

 

我很小就抓过周,据说那时我无视了一干纸砚刀兵,咿咿呀呀着爬向了一管竹箫,惹得围观的众人唏嘘尴尬。

 

 

我是王子,却挑了个最没志向的劳什子,人家想夸都不好开口。

 

 

父王却很高兴,说既然王儿喜欢,那日后定要学得一手好箫。

 

 

伺候我的小厮说,父王如此疼爱我,那是因为我的眉眼性情与父王相似。

 

 

可父王喜欢赚钱,我却还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我的家国为钧天附属,西邻天权,南壤天璇,东、北接钧天,得天独厚,又因坐拥金矿而掌管天下铸币之务。小小的地界,贸易却一向发达,赤谷王城中商旅如云,往来熙攘,百姓早已见怪不怪,更有专供远道而来的行商们歇脚的茶楼粥棚。

 

 

日子一久,常驻于此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渐渐定点做起了生意。一个地道的“九原菜馆”便能让九原出身,千里迢迢而来的钧天行商们吃的老泪纵横,心甘情愿掏出雪花银。

 

 

因此京官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协调王城各家商贾的关系,或是请了来自各地的厨子,开几个官办的外乡馆子挣挣散钱,或是把因为商人太多、摊位不足而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扣下,扔他们在牢狱里磕几天瓜子,交了足够的赎金再放出来。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 

 

 

京官闲,父王也闲。

 

 

钧天诸侯众多,天璇侯勤恳,天权侯爱民,天枢侯勇武,天玑侯守礼。

 

 

父王贪财。

 

 

各郡盛传,瑶光是貔貅,父王是只貔貅君,招财进宝,光吃不吐。

 

 

父王的理政处边上就摆着个黄玉算盘,每逢立秋金矿入库的时候,都会拨的噼啪作响,珠子颗颗被磨得光润透亮。不管底下人把黄金入库的账目核对过几层,他都要亲自过一遍手,眯起眼睛心算,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活像一只老狐狸。

 

 

可这种没大没小的形容,我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父王有时候会带我一起看大臣们呈上来的折子。那帮大臣估计也都是睁眼瞎,什么鸡毛蒜皮都敢往上递,什么天璇郡和天玑郡的商人因为同卖煎饼果子和灌汤包子打起来啦;什么某位天枢郡商人酿的酒太烈,造成王城内醉鬼闹事的越来越多啦;什么钧天的皇商和天权郡的普通行商看上了同一块地,欲种植作物却叫不过天权人的价啦……

 

 

我就坐在父王的腿上,看着他笔走龙蛇如此这般的批着奏折:同行相压安排他们一个卖煎饼果子一个卖灌汤包子分开便是;天枢郡商人的酒烈了好,就召进宫酿酒打个下手罢;至于皇商与天权郡……

 

 

父王瞥了我一眼便问:”如果是你,当如何做?”

 

 

我五岁,奏折上的字才堪堪认全,别的想不到,只知道不能让自家吃亏,便道:“皇商们没钱,就去和共主讨啊,总不能让我们替他们掏吧……”

 

 

“我们瑶光如果真的不管,共主便会怪罪,可如果帮着掏了钱,天权郡财大气粗,与皇商时有纠纷,日后这种事就会层出不穷,皇商来一求一,定会平白损耗不少金银。”

 

 

“那怎么办?”

 

 

父王只是笑,合上那一本奏折,便向钧天共主修书一封。

 

 

半月后,回信到了,展开便只有朱笔御批的两个字。

 

 

“准了”。

 

 

当天便有一道政令颁下,天权郡行商在瑶光的地税,整整被抬高了一倍。理由是天权郡群山环绕,气候与瑶光大不相同,行商的作物籽实到了这里几乎都是只能在土里发霉,还要浪费瑶光本就不多的土地耕种,税银自然要高一些。

 

 

不日,天权侯也给父王传书一封,笔锋狠劲入纸三分,看上去气的不轻。洋洋洒洒千字,主旨只有一个:骂我父王是个奸商。

 

 

一国之主担上这个骂名着实难听,而向来好脾气的父王莞尔一笑,照单全收,便也写了回信,大意是:共主点了头的,要告状,找钧天,我瑶光区区一个属国,所得也都是要上缴的,天权郡向来富庶,余钱流入母国,你有何不愿?

 

 

天权侯熄火了。隔月还派人送来了十余株葡萄根茎,说是本郡最甘甜的新品种,为表歉意,特地赠与瑶光王尝鲜。

 

 

侍从呈上来那些干巴巴不知良莠的枝条时,父王正监督我熟诵时策,头也未抬便道:”既然送了,那就在后苑找个地方插下罢。”

 

 

父王告诉我,天权郡气候独特,很多瓜果蔬菜都是特产,因此也是大多数行商的手头宝,然而有昱照山相隔,新鲜果蔬本就不适合长途跋涉,更何况交通不便,即便是种子,也只能就近贩卖至钧天或瑶光,再没法走远了。所以这哑巴亏,天权郡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满朝文武似乎都知道,父王和天权侯向来不洽,自我出生以前起,有事没事便要如此这般几个来回。我虽好奇,却从没猜出个所以然。好不容易揪到了史官大人盘问,但见他捻着斑白的长须,慢条斯理道,“非史明记,不可乱说。”

 

 

“您不说,我便……扯您胡子!”我唬他,便要动手。

 

 

“别别别,”周史官怕了,“唉……少主有所不知,我瑶光尊红敬火,而天权郡崇黑尚水,这才相看两厌,水火不容。”

 

 

说罢也不看我,作势咳嗽,抖抖索索的,仿佛把五脏六腑掉了个儿。

 

 

我下意识觉察到对方的敷衍,对他把我当小孩子看这点很不满意,撅撅嘴,还是跑去问父王。

 

 

“瑶光天权同属钧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父王您就不怕天权侯生气吗?”

 

 

“钧天与天权,如果定要得罪一个,你选哪个?”

 

 

我觉得父王说得有理,可还是有些奇怪:”那怎么说也是钧天皇商,父王您曾说,'皇商是共主的门面',普通行商无人授命谁敢叫板啊,天权侯胆子可真大!”

 

 

父王凝了凝眉,拇指食指一撮,弹了我个脑瓜崩儿:”休得胡言。”

 

 

3

 

 

相比其他诸侯,父王似乎要清闲许多,因此有时间亲自为我开蒙,手把手地教我书法和棋艺,监督课业。

 

 

我的口味偏好是随父王的,尤其喜食天玑特产的枇杷。

 

 

夏天日子长,枇杷用冰镇过,吃进嘴里清甜爽口,直从舌尖沁到脾胃。虽然父王明面上总是很注重王室的规矩礼仪,私下里却没什么条条框框。空闲多的时候,时常遣退了宫人,父子二人一个拎上两屉冰枇杷,一个提着几卷书册,在后苑寻一片阴凉地,读一本,吃一会儿,再读一本,再吃一会儿。从朝堂的策论短篇到各国风物,有时是父王读给我,有时是我读给父王。

 

 

父王读时,总是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声音像春雪初融而成的山泉。我读的时候,父王就撑头懒懒地侧卧着,一副被日头晒迷糊,半睡半醒的模样,可一旦我读错了,却会瞬间清明过来,戒尺在手心“啪”地敲上一下,再为我解释错处的含义。

 

 

不消一个时辰,枇杷吃完了,书也读完了。这时候我要是仗着小孩子牙口活络,偷摸着从竹屉中抓一块冰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父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那时虽有先生,但到底也还小,更多时候都是父王带在身边,于是幼时学的那些东西,便随着三伏里甜丝丝的枇杷汁,点点滴滴渗进心里。

 

 

再后来,李家二公子随父去往边疆历练。李煦,那个病弱的将军府三公子,入宫做了我的伴读。

 

 

说是伴读,其实也是特许他常入宫内,方便最好的医丞调养。

 

 

他人瘦瘦小小,愣头愣脑的,也不能和我一块儿嬉戏玩闹,平日里坐在我身边,也只是有点吃力地端起身板读书。

 

 

瑶光百姓实属富庶,流动人口还多。人仿佛一旦不愁吃喝,闲下来了就会管不住嘴皮子。于是便有人嚼舌根说,说不定大将军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就是瑶光王故意押在王城的筹码呢?

 

 

“世交又如何,将军一家代代守边,万一动了不臣之心……”

 

 

风言风语传入宫闱,并不需要很长时间。

 

 

我替父王委屈。

 

 

父王一向很喜欢阿煦,夸赞阿煦性情温和、课业出众,赏赐的东西从没断过,宫里的医官也对他格外照顾。

 

 

父王也喜欢带着我们出巡,跟在父王的仪仗后面,浩浩汤汤走过十里长街。

 

 

瑶光繁华,百姓对于王室仪仗向来习以为常,每每出巡,便随处可见人潮攒动,市井嬉乐。

 

 

我正值玩心大过天的年纪,尤其喜欢那些随外乡行商而来的新奇事物。这边铁制彩漆的机巧玩具一定是天枢郡商人的杰作,那处将驱鬼咒印的威力描绘得神乎其神的黄符想必是天玑郡商人的手笔。若有贩卖诗画杂谈或草编的花鸟鱼虫的,大概当属天璇郡或是瑶光本地百姓了。

 

 

“春琼夏蝉,金秋银冬。”是为我自小眼中的四时之景,土长于此景中的瑶光人,总能比旁人多生出些闲情逸致。

 

 

闹市中心喧哗阵阵,远远望去空地上窜起两人高的火苗,竟还在不停变换颜色,火焰由明黄至幽蓝,引得围观众人无不叫好。

 

 

我问旁边的侍从:“那边是在做什么?”

 

 

“禀少主,那是权玑的戏班子。”

 

 

“权玑?那是什么?”

 

 

“前几日王城里天玑郡来的巫术班子和天权郡来的马戏班子合二为一了,又是神魔戏法又是走鸡斗狗,可比两边单干赚钱多了。”

 

 

一边的阿煦听了也道:“他们倒还真有办法。”

 

 

我顿时来了兴趣,却知道父王绝不会允我去看那些,看着仪仗缓缓向前,一个机灵,勒马放慢了速度,等渐渐落后了,见没人注意,便将马缰塞给阿煦道,“我去去就回!”也不等他反应,便翻身下马,一溜烟钻进了人海中。

 

 

阿煦来不及叫住我,只能急得在后面追,他本体弱,这会儿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跑了十几步便抓住我的衣袖急道:“少主!您还是和我回去吧!”

 

 

旁边正有个热气腾腾的茴香饼子铺,随着摊主的蒲扇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便摸出散银来买了一个,一股脑儿塞进阿煦嘴里,半是敷衍半是讨好地说:“好阿煦,就一会儿,你就让我看一会儿!”

 

 

拨开团团人群,便见那游耍艺人画着花脸,口中哨音直响,指挥着一群五彩斑斓的鸟儿钻过巫师喷出的火圈飞向他怀中,红布一兜,鸟儿都罩进底下,转眼间没了动静。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他抖落红布,那些鸟儿统统变成一朵朵盛开的羽琼花。

 

 

登时四周掌声雷动,我也忍不住的鼓掌。

 

 

天权人极擅玩乐,随行商们而来的除了瓜果时鲜,还有各式各样的戏班,花样迭出,数不胜数。天权地处山区,草台班子的吆喝也是荒腔走板的调子,多能跨越河山,翻过宫墙自然不在话下,时常身在宫苑都听得到街上的呼和与叫唱声,直教人心驰神往。而巫仪之术虽深受天玑人笃信,到了这里,也早演化为娱乐逗闷的术法,这两相结合更是妙趣横生。

 

 

阿煦到底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子,看到这个场面也又惊又喜,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规矩了。

 

 

“真是厉害,这个时令竟然也能变出这么娇艳的羽琼。”

 

 

“你说,他究竟把那几只鸟藏哪儿去了?”

 

 

我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下一个戏法,不知为何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然而我正看到兴头上,浑不在意。这时感觉有人在拍我肩头,以为是阿煦,便不耐地甩开道:“先别催,再等会儿。”

 

 

“少主……”阿煦站在另一侧,盯着我身后,表情如同霜打的茄子。

 

 

我心头窜上一股凉意,僵着身子回头,就看见了金冠朱衣的父王,眯着双眼,目光冷寒地看着我,却是不怒自威。



4

 

 

我真的没想到父王会亲自来捉我回去,更没想到父王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

 

 

“跪下。”原本脾气顶好的人,声音却叫人如堕冰窟。

 

 

我和阿煦便乖乖跪了下去。

 

 

父王看了眼阿煦,摇了摇头让他先起来。

 

 

阿煦叩头道:“少主行差踏错,身为伴读也有责任,定要陪少主一起。”

 

 

父王也不再劝,只又扫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青石板寒凉,阿煦先前追我跑得太急又呛了风,跪到傍晚,便有些挺不住了。

 

 

眼看着阿煦身子一歪便倒下去,我手扶上去摸到满身汗湿,也不知道强撑了多久,急得就要叫人,没想到早有宫人躲在暗处盯着,这时急急而出,忙而不乱地将阿煦扶走了。最后走的宫人向我施了一礼,轻声道:“少主,王上说了,要您去祠堂里,跪着誊百廿遍国史呢。”

 

 

我在宗祠里跪到第二天亥时,也才抄完了几十遍,膝盖早没了直觉,也已困得不行,手腕发僵,昏黄的烛台下眼皮也沉沉抬不起来,想打哈欠,又顾及排位上的列祖列宗,只得苦生生憋住,眼泪都酸了出来,想必脸已经皱成了苦瓜。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父王走进来,身上似还带着晚霜的凉意。

 

 

我自知理亏,一看见父王便心虚,待父王跪在身边叩了头,静静为祖宗上过两炷香后,才讷讷开口。

 

 

“父王……”

 

 

“黎儿,你可知昨日错在哪里?”

 

 

“儿臣不该枉顾身份,擅自玩乐。”

 

 

“还有呢?”

 

 

我一愣。

 

 

父王深深看我一眼,叹息道:“煦公子身体羸弱,你也知道你离队,他定会去追你,你即便不喜欢他,也不应如此不顾虑旁人。”

 

 

我没想到父王会看清这一点,说起来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阿煦,只是觉得他太木讷,病殃殃无趣得很,又加上百姓们的流言,虽知不是他的错,心底却还是有些怨他,平时也不会说什么重话,自认为面上维持得很好,没想到这也被父王识破了。

 

 

父王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打小有了情绪,你这处便会蹙起一褶,别人看不出,你父王还会不知道吗?”

 

 

我羞愧难当,便垂下头,不说话。

 

 

“知道为何罚你在这里誊抄国史?”

 

 

我摇头。

 

 

“把瑶光旧历九十八年的记载,复述一遍。”

 

 

“昔者慕容氏同胞兄弟,两相缠斗,兄强横而弟势弱,弟与钧天和盟伐之,胜,退兄于越支山以南,兄遂更姓为毓。据此前盟约所定,事成之后瑶光尽属国之责,岁供黄金千两,以谢恩情。”

 

 

“然彼时钧天内部亦有纷争,其中一派认定借此机会一举攻下瑶光远比收纳为附属国所得更为丰厚。是李将军先祖布千里之防线,摆出玉石俱焚之态,才使钧天趋利避害,认了此前盟约,否则瑶光,恐怕在那时便已被蚕食殆尽。且原本毓氏更可能得胜,若无李家先祖,以少于毓氏数倍的区区过万之众,铸虎龙之师,抵死相抗,为我慕容一族结盟钧天筹得时机,哪里还会有如今的你我?”

 

 

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闻,几乎不敢相信:“那、那父王,为何国史中没有写明?”

 

 

父王抚了抚我的头,柔声道:“我瑶光既为钧天附属,一切均以宗主国为尊,这些涉及钧天,自然不会被写入正史中,因此从来都是我王室一族口口相传。如今,你也该知道了。”

 

 

瑶光国史,一直都是褒扬如今钧瑶的和睦,仿佛一开始的利益相争未曾存在过。

 

 

“可史官大人……”史官大人说过,“非史明记”。可我看着父王的眼睛,到底明白这些并无意义。

 

 

父王从袖中取出一柄锐如韧柳的短剑,双臂托起,交付于我手中。那是慕容氏一脉相传的燕支剑,于合适之时,由父至子,由子至孙,生生不息。

 

 

“什么都不必问,今日父王只要你明白两件事。”

 

 

“其一,赠你此剑,是望你有锋刃可藏,能够保护自己。”

 

 

“其二,李氏一族有恩于我慕容。”

 

 

“黎儿,你需记得,身居高位,便要有担负他人之心。”

 

 

我看着那柄剑上的寒芒,咬咬嘴唇道:”儿臣明白了。儿臣抄完国史就去找阿煦道歉。”刚再提起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父王……您这么器重将军大人一家,都不舍得阿煦因我受过,担心他身体还派人在旁边盯着……那您为何不管那些流言蜚语呢?”

 

 

父王斜睨我一眼,眸子里看不出喜怒,我就怕自己说错话又惹父王生气,却听父王悠悠道:“若真的因此降罪于百姓,才是坐实了谣传。不过日子久了,这些话确实不中听。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待他们自己解决了吧。”语气中还有一丝不知与谁心照不宣的默契。

 

 

好不容易抄完了那百余遍国史,我也顾不上眼皮红肿手腕酸胀,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撂下笔,便跑去看阿煦,老远还没看见楼阁,就闻到了熟悉的草药味儿,门口一排瓦罐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儿,药草几乎都是我不认识的,那发涩的味道熏得我直晕,好不容易躲着数缕苦烟钻进屋子,便看见阿煦被被褥裹着,身形又瘦削几分,面上还带着苍白,也硬撑起上半身,冲我虚弱却温雅地笑:“少主……”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先前想的那些真诚恳切之乎者也的歉言全都忘在脑后,脑袋一热,抢了边上侍从端着的苦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看也不看的灌下去,顿时呛得胆汁都翻涌上来大半,眼冒金星差点就站不住,却还是把空了药碗给阿煦看,嘴硬道:“什么少主,叫阿黎!以后你我二人,同甘共苦!”

 

 

“少主!这药你不能喝啊!”

 

 

我瞪他:“还叫少主?”劈手又夺了另一碗药一口喝下去,心想阿煦的药虽然不是同一种,竟也都苦死了,真是难为他了。

 

 

阿煦急得抓住我的衣襟道:“阿黎、阿黎你别喝了!”

 

 

我这才丢开碗坐到阿煦床边,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对不起……”

 

 

阿煦似是被我别别扭扭的样子闹得失笑,招手唤人端来食盒,扯扯我的袖子劝慰道:“不说这个了,少……啊不,阿黎,先前你给我的茴香饼真好吃,这几天我让他们去买了好多,王上罚你,你肯定没空吃东西,这些都是温好的,你快拿去吧。”

 

 

嗅着食盒扑面而来的香气,我脸上止不住笑开了花,对阿煦敛袍拱手道:”那就多谢阿煦了。”

 

 

5

 

 

几日后,李家的长子,那个年仅十五岁的王都副守卫长,便逮住了一干造谣的人,在王城里摆了个高台,在诸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各赏了六十大板,并扬言,再有挑拨者,直接绞烂舌头。

 

 

往日里那个文质彬彬,面对父王和我甚至还有些腼腆的李家大哥立于高台之上,半大的青年,一身烙银素甲,利落中透着杀气,在挨板子之人的哭喊求饶声中,简直像阿鼻的厉鬼,骇得看台下的百姓直缩脖子,这事便真的再没人敢提。

 

 

史官大人如今上朝都要拄楠木拐,早没了装咳嗽的余力,颤巍巍记录此事时自豪地咂巴着嘴,“李家不愧代代肱骨,吾王也是个明白人。”

 

 

我便更佩服起父王的未卜先知来。

 

 

据说在我这个年纪,父王的手,已奏得响乐坊最精致的七弦琴,绘得出瑶光最美的丹青,亦挽得出那柄柳刃燕支最利落的剑花。

 

 

父王早为我请了一位白姓先生,教我读书学箫。可我不喜欢箫,我想像他那样弹得一手好琴,意趣斐然,高山流水,而不像箫声这般,无论如何都透着股呜呜咽咽的伤怀。

 

 

因此每每学箫我便想偷懒,白先生虚指着我的额心直叹气,说我没用半点心。

 

 

白先生的祖上是玉衡人。玉衡与开阳本都是中垣两个独立的小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玉衡举国发生天灾,田地荒芜,路有饿殍,百姓流离失所。玉衡王无力把持,不得已只能向邻近的天玑买粮。天玑借此机会,以要求玉衡归附钧天为筹,才得襄助。

 

 

从此,世上少了玉衡国,而多了天玑郡治下的玉衡县。

 

 

白先生这一代,便是在那次天灾中逃难而出的玉衡人。

 

 

玉衡国和开阳国太小,又与钧天异支,在瑶光很少有人提及,只听说开阳人心灵手巧,而玉衡国如其名,多的是如玉的温润美人。

 

 

“玉衡是什么样子的啊?”

 

 

“回少主,玉衡乃水上之国,多是吴侬软语,小桥人家,因此玉衡人,多通水性。”

 

 

白先生低眉顺眼,说话温温吞吞的样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珠玉落盘好听得紧,确实像个从水里长出来的人。

 

 

他从学不会责骂学生,像我的武学先生常很严苛,他也只不过摇头无奈地笑。

 

 

阿煦平日里跑不得跳不得,便对各地的方物志尤其感兴趣,总会缠着白先生讲。

 

 

“白先生,我看了一本志怪小说,说玉衡有水鬼,究竟是不是真的?”

 

 

“人们都说天玑郡那边笃信巫仪,那从前的玉衡呢?”

 

 

“白先生,您在瑶光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好玩的事啊?”

 

 

我在旁边,被阿煦的话挠的心痒痒,忍不住也挤过去吵:“我也要听!”

 

 

对于我们的问题,白先生总是有一答一,半个字也不肯多说,被逼得狠了,便道:“少主还是好好学这箫罢,王上寿辰将至,少主可要在宴席上拿出些成效来啊。”

 

 

6

 

 

父王的寿辰是在季夏。

 

 

寿辰那天,殿上玉盘珍馐,金樽清酒,推杯换盏。

 

 

平时不论是属国还是诸侯,为通友好,总会象征性地互送些贺礼。在不越规制的情况下,还会攀比一番,以示优越。

 

 

唯有天权侯懒得,据说理由竟然是昱照山太高,不想爬。一来二去,各郡诸侯便也懒得费苦力翻山越岭去给他献殷勤了。

 

 

所以今日天权侯派遣的使者入殿时,其他三郡使者的眼珠儿都要瞪出眼眶来了。可我却从父王目光中体会到一丝来者不善的意味来。

 

 

天权郡的使者奉上一尊金鼠戏玉葡的雕刻,物件虽不大,可那只小鼠盯着眼前圆溜溜的紫玉葡萄,目光灵动,模样栩栩如生,甚是精美好看。

 

 

席间的诸位官员使臣却是面色各异。

 

 

“谢过天权侯美意,”父王狐狸般眯起凤目,别人看不出,可每每他这么笑的时候,我都知道他心里一定在打什么怪主意,“本王自然要回赠礼物以示感谢。”

 

 

“众所周知,我瑶光盛产黄金,玉脉一向稀少,不过本王近日偶得一块原石,据匠人所说,里面极可能埋有一块世间罕见的宝玉,便托使者送回天权郡,赠与天权侯吧。”

 

 

使者眉头分明抽了抽:“回瑶光王,可臣听闻此种原石,能否开出玉石全凭运气,若是带回给天权侯却无美玉,恐怕不妥。”

 

 

父王笑容更盛:“那便看你们天权侯的运道罢。”

 

 

那使者还要说话,父王便斜望了我一眼,我心下了然,抢先一步起身拜道:“父王,儿臣近日新习得了一首箫曲,愿奏与父王贺寿。”

 

 

这一曲平湖落月,亦是白先生最爱的一首,因此也是我最先学会的,虽说一开始并不是很喜欢箫,却也渐渐爱上了曲中美景,吹得多了,倒真的有些湖光潋滟,静影沉璧的意趣来。

 

 

父王抿着酒,似乎也很满意。

 

 

一曲终了,我回到座位上,父王才开口:“今日的酒入口清冽,酒香浓郁,是何人所酿?”

 

 

一边的侍从回道:“是庆祭司酒。”

 

 

父王心情不错,随即扬手道:“传上来,本王要赏。”

 

 

司酒入殿便拜,父王免了他的礼,便道:“你这酒的味道本王以前从未尝过,想必是下了一番苦功,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司酒答:“但求王上准许,允我一家老小团聚。”

 

 

“哦?”

 

 

“王上您可能忘了,下官先前是王城中的酒商,因酒酿得醉人,是您下旨招入宫的,也全仰仗您赏识,才得以官升司酒。”

 

 

他虽一身绫罗绸缎,面色却是寻常百姓的黝黑,说话多少也有些未经雕饰的粗陋,好在父王并不在意。

 

 

“本王记起来了……你从天枢郡而来?”

 

 

司酒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下官老家在开阳,后来才去了天枢郡从师学艺……如今下官锦衣玉食,便想向王上讨个赏,准许下官将家中老父小儿接来团聚。”

 

 

“你既有孝心,本王怎好阻拦,准了。”

 

 

那司酒大喜过望,连道“多谢王上”。

 

 

待宴会散去已近亥时,父王微醺,却还精神,便唤我作陪,趁着夜色踱至后苑。

 

 

没想到父王最终在那几株已经枝繁叶茂的葡萄树下停下了脚步,命人传来打理后苑的宫人。

 

 

“前年天权侯送来的葡萄树茎,本王瞧着已经结果,如今熟了吗?”

 

 

“回王上,我瑶光比天权郡气候温暖,葡果自然也比天权郡早熟,现在应已熟透了。王上您……可要尝尝?”

 

 

见父王颔首,侍从不敢怠慢,很快端了干净的葡萄呈上来,紫葡萄个个粒大圆润,看着就鲜美多汁,卖相极好。

 

 

自然有父王身边的侍从先尝了一个,表情却十分微妙。

 

 

“王上,您还是别……”

 

 

不等他说完,父王便挑了一粒入喉。待他面不改色地吃完,却迸出一声冷笑。

 

 

侍从们吓得跪了一地,生怕父王的怒气撒到自己身上。

 

 

我不明所以,便也从金盘中挑了一个,见父王也没阻止,便塞进了嘴里。

 

 

酸!酸到牙根儿的酸!

 

 

可依然要注意仪态,只能学着父王那样,生生咽了下去,顿时觉得胃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父王接过侍从手中的盘子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下去吧。”

 

 

待侍从都退下后,我忍不住气说:“父王,那个天权侯真是顽劣,送的什么酸葡萄作弄!您就应该把这些树全砍了!”

 

 

“那倒不必,”父王眼里闪过一丝戏谑,“旁人当他有意讥讽,实则亦是示警。如此拐弯抹角想方设法,本王不领情便罢,砍了树,岂非失礼?”

 

 

我一时不解,父王便道:“这天权侯,不过是嘲笑本王鼠目寸光,只盯着眼前小利,却不知这利益就如这紫葡一般,表面上鲜美可口,内里却酸涩不堪罢了。”

 

 

说着说着,父王的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儿臣不明白……什么利益?”

 

 

父王却没有回答,手腕一倾,那剩下的几颗葡萄便滚落到黑暗中,找不见了。转身离去之际,只听得沉沉一声“多此一举”,飘散在了空中。

 

 

很久以后我才懂得,钧天行渐式微、天下将乱前,天权侯所赠之物的真正深意。


 

7

 

 

而那时我只觉得,除了赚钱之外,父王本质上是有些懒怠且胸无大志的,继位以来最大的贡献似乎便是使瑶光的国库逐年充盈。

 

 

小雪过后,家远且要回家赶年节的行商渐渐稀少,王城内开始变得岑寂起来,没了外地人,整个瑶光都跟着萧条了不少。

 

 

民间有句谚语:“吾王早朝笑一笑,行商白银进腰包,米粮饽饽高三高。”

 

 

在此等上行下效的氛围里,冬日里没钱赚的瑶光百姓们日出不作日落便息,往往酉时街上便已空无一人。

 

 

入冬以来父王政务也少的可怜,便亲自带着一众侍从,给宫城内的羽琼剪花枝,包冬衣。做完这些若还有空闲,便会在暖亭里待上一会儿。

 

 

暖亭是特意搭建的,四角上下和中央都烧着炭火,垂着遮风的帘,里面温暖如春。

 

 

铜壶里温着酒,父王就坐在亭内小酌,身前一生宣,一台砚,一泓墨,一挥毫,笔下起起落落地绘着雪景。

 

 

其实冬日里的后苑,无论是羽琼还是那几棵竟真的被父王好心留到现在的葡萄树,都是丑兮兮光秃秃的,只余几株红梅开得正盛,可父王纸上却有虬枝,无楼阁,灰白一片,也不知在画什么。

 

 

十指连心,阿煦手碰不得凉,我便给他生拉硬拽着兜头罩上好几层皮毛,直到整个人像只小动物般毛茸茸一团,木愣愣地伫在暖亭里,诚惶诚恐地抱着在父王的默许下,我硬塞给他的御用金丝手炉。

 

 

这个时候往往不拘什么宫规礼仪,便叫了那些半大的小厮们一起滚雪球来拼雪人的头和四肢,在雪地里挑拣了几块鹅卵石,将上面的雪水拭干净了,交给阿煦画上瞳孔做雪人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便又跑进暖亭里,接过阿煦手里的石子,和不知什么时候摘来的梅枝。

 

 

枝顶上却没有一朵花,我正疑惑着,便见父王手执几朵娇艳的梅花,一半儿撒进酒壶,一半儿就那么轻捻在了雪景图上。

 

 

阿煦冲我眨眨眼:“阿黎,王上说了,就用这个做雪人的手吧。”

 

 

父王此刻一身火鼠裘,点缀得整个人都明媚了许多,眼尾也似饮醉般映上一抹绯色,看上去竟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雪人堆好时正是午后日头最足的时候,我怕它融了,便坐在亭子里盯着,耳畔是父王落笔的声音。

 

 

“今日的课业可完成了?”

 

 

我仰头看着父王撒娇道:“明日,孩儿明日一定……”

 

 

许是今日父王微微显露的那点顽心,让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父王不应,却是提笔继续作画,默许了我蹭在他身边。

 

 

小脑袋杵在案前,便能看见父王笔下一片山河飞雪,浩渺之气由远及近扑面而来,亦因这花瓣嫣然,未曾显得冷冽。虽只是墨色深浅渐变,却依旧层次鲜明生动,正是宫墙之外,这场绵延瑶光千疆百水的初雪。

 

 

阿煦道:“王上,敢问这幅画,可有名字?”

 

 

父王目光沉静。

 

 

“国境四方,瑞雪兆丰年。”

 

 

……

 

 

阿煦已经抱着手炉打起了盹,脑袋一歪靠在了我背上,衣服上的绒毛刮到我的脖子,痒痒的。

 

 

雪人反射的光斑晃得我有些头晕,我便彻底把头撑在几案上,眼前是父王手中那簌簌飞舞的白毫,渐渐也昏昏欲睡。

 

 

“报——”

 

 

急促且浑厚的声音,并不适合这雪中的一方天地,树梢和檐角的雪团一同震落在地,吧嗒一声,我和阿煦便都醒了。

 

 

那身着军中服制的人不顾雪地冰冷,亟亟跪于亭前。

 

 

“王上,八百里加急,天权郡侯自立为王,现已昭告天下,脱离钧天,建立天权国!”

 

 

眼前的笔锋顿了一下,宣纸上瞬间晕上一团墨渍,睡眼惺忪的我迷迷糊糊地遗憾,父王画了这么久的瑞雪图,竟就这般作废了。

 

 

父王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吩咐侍从召群臣议事。

 

 

雪又开始下了,四周却比刚刚更安静。

 

 

日头偏西,日光昏沉,堪堪舍入亭中一抹。

 

 

父王倚案而起,向阿煦叹道:“看来你父亲,年节是不得归家了。”

 

 

钧天历320年,岁在己卯。天权立国,天权侯以王者自居。同年冬至,天枢侯自立为王,随后西下开阳,仅半月时间,便将开阳收于囊中。


 

8

 

 

王城街头的行商更少了,可父王的政务却繁冗起来,也开始安排我接触一些奏章,很多时候我都会在父王的理政处,在白先生的陪同下,翻看那一沓厚厚的折子,末了,还要根据每一条,写出自己的看法。

 

 

我想,父王大概不会再容许我偷懒了。

 

 

小寒刚过,天气越来越冷,即使在室内我也穿上了一层披风。白先生却似乎从不怕冷,即便眼下也不过是多穿了几层单衣,身形依然清矍。

 

 

外面这时却传来了骚动,便听见门外侍卫道:“王上不在此处,更不会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何事喧哗?”

 

 

我已能端起些架子,即使在师长面前还是青稚的小孩子,可下人们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点面对我父王时的敬畏。

 

 

“少主,”侍卫道,“是此人,执意要面见王上。”

 

 

我看着面前之人,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

 

 

那人就地叩头道:“少主在上,下官乃庆祭司酒。”

 

 

我这才想到之前在父王寿宴上见过一回,只不过那时他虽唯唯诺诺,也是褐肤靴纹,胼手胝足的样子,却不像现下这样瘦削如骨,双眼突出,眼中布满血丝,却空空如也。

 

 

“你找父王有何事?父王宵衣旰食,不会见你的。”

 

 

“下官只想要向王上请辞。”

 

 

“请辞?”我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我瑶光的官位,是你想做就做,想丢就丢的?”

 

 

那人再拜:“王上提携,下官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却也必要请辞。”他嗓音嘶哑,却无半分畏惧。

 

 

我不由诧异:“你究竟为何执意如此?”

 

 

“今夏蒙王上恩典,答应下官接一家老小来瑶光团聚,下官喜不自胜,遂写信告知家里,但家中务农,因已播下当年农种,不忍浪费,待到秋冬寒冷,雪路难行,又恐老人家受苦,便回信说来年初春雪化后就启程,谁料……”


 

谁料一拖再拖间,开阳已为天枢所吞,现已全境对外封锁,鸿雁难通,书信不达。

 

 

司酒的呼吸间似乎带上了湿意,声音更哑了几分。

 

 

“下官……请辞归家!”

 

 

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现在即便是舍去这一身荣华,回去又有何用……你甚至可能都入不得天枢镇守的那道边关。”

 

 

对方的身影摇晃了一瞬,头便一次又一次地磕下去。

 

 

“咚,咚,咚”!

 

 

每磕下去一次,都伴着一声“求少主准下官归家”。

 

 

我茫然无措的站在他面前,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场面。还是白先生上前对侍卫们说,“带他下去,待回禀王上再做处置吧。”

 

 

那司酒顶着一头血,在押送他的侍卫之间挣扎着,忽然放声大哭。

 

 

“让我回家!求求你们让我回家吧!”

 

 

“先生,他……”我有些担心,正欲出口相问,却见白先生依然目视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眼中尽是我还看不懂的情绪。

 

 

我忽然想起,玉衡四季温暖,从无须着厚厚的冬衣。

 

 

当晚,我便做了噩梦。

 

 

梦里有好多双眼睛,有我和阿煦偷跑去看的那个权玑戏班子里游耍艺人快乐的眼睛,有史官大人苍老而浑浊的眼睛,有司酒如同掐灭灯芯般仅余灰烬的眼睛,还有白先生那似忧伤,又似悲悯的眼睛。

 

 

他们毫无声息地围着我转,我从梦中惊醒,不知为何一身冷汗,浑身发抖,觉得很害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第二年春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天权天枢的行商,和那个已经闻名王城的戏班子。天玑郡的巫术班子倒是还在跳大神,只是看着孤零零的。

 

 

我仿佛突然间懂了许多事。

 

 

我说,“阿煦,我现在才知道,瑶光确实就像只畸形的貔貅,有父王和官员们纳财的大口,却亦有钧天一肛,为了入以敷出,百姓和乐,只能不停暴食。可要是有人看上了貔貅的胃,想剖腹取宝,貔貅又该怎么办呢?”

 

 

阿煦没能回答,只掰给我一大块甜甜的枇杷。

 

 

我们再也没向白先生问起他的故乡,我更不敢去问父王,那位司酒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9

 

 

又三年,待再过这一年节,我便十二岁了。

 

 

瑶光习俗,王子本命之年,需以赤金护体,且有武将冲煞。

 

 

赶到年底,李大将军便回来了。

 

 

大将军深夜辅一抵达宫城,内侍的通报便传到瑶光王的寝宫,而父王正在与我和阿煦手谈。

 

 

自天权、天枢立国,昱照关被锁以来,虽面上与其他诸侯无关,各郡行商却还是当起了缩头乌龟。瑶光商贸大不如前,父王的政务依旧不减反增,也只有这年节将至,一扫沉郁之际,才得空闲下来享受父子天伦。

 

 

先生们都说,我敏锐聪颖,在这珍珑棋局上极富天分,随着年岁渐长,就连宫里最好的侍棋都成了我手下败将,一人对阵父王和阿煦两人也游刃有余,多少有些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淅淅索索焦头烂额,手上毫不留情,虎虎生风地将白子杀得片甲不留。

 

 

眼看棋盘上的半壁江山都被黑子占了去,剩下白子也只在草肚皮一块畏缩,父王似乎是知道这一局又要输了,虽懒得褒奖叫我尾巴翘上天,却也十分欣慰的样子。刚欲投子,内侍便满面春风入内禀报。

 

 

“王上,少主,煦公子!大将军携小二将军回来了!”

 

 

父王倏地起身,也没顾我和阿煦,外袍也没披便脚下生风地冲出去。

 

 

我拉着阿煦赶进殿,便见风尘仆仆的大将军携次子立于堂前,一见到父王,念着“参见王上”就要跪下去,膝头还没来得及着地,却被对方一把捞起。

 

 

“你可算回来了。”

 

 

大将军从父王的衣摆下的赤足收回目光,拜道:“天下风云变幻,末将本不应擅离职守,可已三年未归,必得亲自向王上禀报边关境况方能放心,况且来年是少主的太岁之年,向来需得有武将冲煞,因此军中事务便托戚将军看顾,末将只待年节一过便启程回去。”

 

 

“好,好啊,”父王眉宇间皆是掩不住的欢喜,本就素净的五官更柔和了不少,“你一路舟车劳顿,想必饿了。来人,备宵夜,本王要与将军秉烛夜谈。”

 

 

我和阿煦亦是深切体会到了这许久不曾有的,满堂满殿旺财又旺福的喜气。

 

 

阿煦见二哥回来了,自然也高兴得很,当下得了父王恩准就拉着二哥下去叙旧。几年不见,昔日那个莽头莽脑的少年如今已是一身风刀霜剑,我几乎都认不出。

 

 

殿上掌了灯,大将军便向父王汇报军情,这几年我也渐渐代理了不少政务,便留我在侧旁听。

 

 

天权、天枢相继立国的几年,与钧天一直僵持不下,边境动荡,互为掣肘。

 

 

“还有……”二人对视,异口同声道:

 

 

“天璇。”

 

 

“末将前往王城前,天璇又将防线向我方推进五里,这几年来虽无大的动作,可总归……”大将军欲言又止,“王上,末将僭越,可依然要说,天下将乱,钧天也对我瑶光增加了岁供,实则是以我国作为跳板,末将听闻,您为此又将天璇与天玑两郡行商的税银抬高了三倍不止,若他日境况有变,这二国怀恨在心……”

 

 

父王点头,向我道:“你怎么看?”

 

 

我道:“李将军所说不无道理,可儿臣以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国库,金矿,交通……”父王叹道,“我瑶光成为众矢之的之处从来不少。只要诸侯有争霸之念,瑶光就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当下,也只能紧跟钧天。”

 

 

“末将失职,若是我瑶光兵马强势……”

 

 

父王一笑,“我瑶光为他人附属,兵马向来受节制,怎会是你之失。多年不见,本王见将军两鬓竟尽已霜白,殚精竭虑为边关之务操劳至此,若要说,那也是本王有过。”

 

 

“王上切不可说这样的话!”

 

 

“本王也只是实话实说。”

 

 

“……”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瑶光为钧天附属近二百年,已难自立,当年毓氏步步紧逼,先祖若不与钧天结盟,便是死局。瑶光原就是弹丸之地,慕容一族世世代代都以温和驯顺自持自保。如今也只能站定阵营,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军回府时已是子时,孑立于灯影下的父王虽无华发,却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暗暗捏紧袍下的双手:“父王放心,儿臣一定——”

 

 

一定尽快长大,一定为父王分忧。

 

 

父王浅笑,“吾儿倒是比本王年轻时,有志多了……”

 

 

“可若是……当如何……”

 

 

我并没听清父王的后半句话。

 


10

 

 

我本命之年的庆典,安排在除夕之夜。

 

 

今年钧天对瑶光岁供的回赏中,多了新制的礼花。

 

 

礼花从傍晚便开始燃放,到了天全黑下来之时,已然照亮了整个夜空,王城街道上的百姓也终于多了起来。

 

 

我和阿煦平日早就没什么玩乐的机会,现下终于能放松下来,一人着白狐裘,一人着银狐裘,手腕和发髻上系着红绳,活脱脱两个善财童子,七手八脚地扯了一个又一个礼花的火绳,放它们去天上。

 

 

火树银花中,李将军挥剑起舞,伴着争鸣之音萧萧生风,确是以武将的杀伐之气,为我阻隔一切妖佞邪祟。

 

 

子时已至,待父王引燃了最大的礼花,它便如逆行的流星般窜上天空,绽出奇光异彩的轮廓,陨落之际,余晖洒满了大半个王城。我与阿煦便上前,跪拜齐声道:”恭贺新禧,天佑瑶光,国运昌隆。”

 

 

百姓们亦纷纷跪地高呼:”天佑瑶光,天佑吾王,天佑王子。”

 

 

父王将我们扶起,召手执托盘的侍从上前一步,揭下盘上红绸,将两个一模一样的赤金马驹,赠与我们二人。

 

 

大将军惊道:”王上,这万万不可!末将犬子,怎能受此殊荣!”

 

 

“有何不可?”父王笑道,“既然他们同年而生,今年也是煦儿的本命之年,就是要讨个一马当先、马到成功的彩头。本王觉得,这样的生肖贺礼再好不过。”说着又握了握李将军的手,“那时本王持金鼠,却见先王赐你银犬,就想着以后若是要赠物,必得是一样的才行。”

 

 

大将军沉默不语,继而对父王深深一拜。

 

 

阿煦捧着那尊小小的金色马驹,冬夜里除了微红的鼻尖,也自两颊浮上了一层赧色,也是向父王重重磕了一头。

 

 

这几年气氛颓闷,一向左右着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的心思。过了许久,我见阿煦还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便打起精神出言宽慰道,“父王赐给你,你就拿着,可别多想了。今日正是除旧迎新的时候,咱们快许个心愿,再灵验不过了!”

 

 

阿煦“噗嗤”一声,直摇头:”阿黎你都十二岁了,竟还是这样孩子气。”

 

 

我看他终于笑了,便吐舌道:”整天在父王面前规规矩矩,在先生们面前正正经经,再不喘口气,我都要憋死了!”

 

 

相传瑶光的年节,未行冠礼的孩子以金粉在红符背面写上心愿,再用焰火点燃,便可成真。

 

 

扯了红符,我便对阿煦道:“我们各写各的,写完就烧了,谁也不许偷看!”

 

 

阿煦也是愈发活泼,虽然嘴上应着好,自己却写得飞快,写完了便来瞄我的,我没来得及捂住,便让他看见了上面的“祈愿阿煦身体康健”几字。

 

 

这档事让原主撞破实在尴尬,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慕容黎这十二年安乐快活,着实没什么可许的,所以就想着你将来为官,若能一展抱负不为身体所累,也算是我朝堂之幸。”

 

 

“再说……我不是说了不许偷看吗。”说罢我便身子一背,不理他。

 

 

阿煦憋着笑听我说完,才无奈道:“你啊,从小到大就只会这一套,别气了,喏,我的也给你看。”

 

 

我笑着歪过头,待瞧见阿煦手中的字条,却是一愣。

 

 

只见那飘逸洞达的字体认真写着:

 

 

“惟愿,盛世久长”。

 

 

11

 

 

再后来的一个暮春,天权王殡。

 

 

据说是染了急病,没过一个月便撒手人寰,徒留少子临朝。

 

 

共主啟昆前来瑶光观赏羽琼花,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由若干瑶光王室子弟作陪,只父王一人同他在浮玉山许久,屏退左右,不知谈了些什么。

 

 

只是父王回来后,便下旨将瑶光边境的部分军队与钧天合并统一管理。

 

 

那日父王于葡树前祭酒,只道一句“天不假年”。随后便下令砍了那几棵树,也未曾留意树上早有鸟儿筑巢。

 

 

雏鸟也一并摔在地上,却因软巢垫在下面幸免于难。我实在于心不忍,便把它们捧在怀里,说想要等雌鸟回来。

 

 

父王收回了落在萧索一地的枝叶上的目光,双手环过我的肩头,将我揽入怀中。

 

 

“巢已非巢,它不会再认了。”

 

 

那一晚,寝殿中琴音如箫,将将持续到子夜。

 

 

 

「尾声·六五」

 

 

大梦方醒。

 

 

待意识渐渐回笼,慕容离才发觉他又做了儿时的那个梦。梦里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有史官,白先生,庆祭司酒,还有昔日瑶光王城里只一面之缘的艺人商贩……可后来却又多出了父王和阿煦,父王久违地唤他“黎儿”,对他说“你需记得……”可后面的话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到。阿煦则不说话,只笑着看他,刚教梦中的他心绪有些许回转,那张脸模糊了片刻,竟又变成公孙钤的。

 

 

正是一日前,他狠心毒死的天璇副相。

 

 

梦里的公孙,嘴角还残余着斑驳血迹,身形依旧优雅颀长,神情却无恨无怨,无喜无悲,或者说,他看上去根本毫无情绪。

 

 

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究竟在做什么?”

 

 

这就足以让他大汗淋漓地惊醒。

 

 

苍白修长的手指撩开轿帘,外面皎洁的月光顷刻撒入轿中,稍稍让他平复了心境。

 

 

黄昏时分,他在天璇边境遇到了一位云游方士。那方士竟喝醉了酒,执意写了张字条塞给他,上面批着:事极必反,过慧易夭。出涕戚嗟,难得善终。

 

 

慕容离觉得有些讽刺,千转万转,到底是一报还一报的。

 

 

彷徨迁怒也好,机关算尽也罢,人既然还活着,心便有执妄。故而纵有业果,他也不怕尝。

 

 

于是他只淡淡回了一句:”生亦无欢,死亦无惧。不过,还是有劳了。”

 

 

“少主,”驾车的庚辰的声音传来,“您怎么了?”

 

 

“无事,现在到哪儿了?”

 

 

“已可见望幽山脉。”

 

 

“再快些,明日一早,大概就能见到接应的遖宿使者了。”

 

 

“是。”

 

 

慕容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有些东西如今虽已无甚利用价值,他也会一反常态地贴身带着,总归聊胜于无。

 

 

包裹打开来,里面却只有一只小巧玲珑的金色马驹。

 

 

他一时以为丢了东西,下意识就往身上摸,摸着摸着才想起,那枚玉笄,他未曾带出天权。





「番外」

 

 

残阳似血。

 

 

闻着空气中不同于过往苦药味的血腥气,李煦觉得自己那不成器的身体几近昏厥。

 

 

不像两个哥哥,因为身体,家人甚至未舍得他摸过兵刃。这样的场面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恐怖惨烈。

 

 

他跨过一具又一具瑶光将士的尸体,心底涌上一腔悲凉,却还是竭尽全力奔跑,跌倒了便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起,喉咙里却已泛起一股腥甜。

 

 

他一身青蓝色的单薄素衣,天璇人大概以为他是平头百姓,通通无视了他,就好像无视了瑶光那已百年历史的琼楼玉宇,军队宛如一条长龙,以摧枯拉朽之势踏入宫城。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小拨瑶光的残军,他们身着王城禁军的服制,恐怕已是瑶光内部仅剩的武装了。

 

 

李煦不管不顾地扎了过去。

 

 

“大哥!”

 

 

李傲一回头,便看见了他的三弟。

 

 

“你来干什么?父亲和二弟的防线如何了?”当他看见李煦泫然欲泣的表情,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敌兵马上就要攻进来了,我在这守着,你快去找王上!”

 

 

“哥!他们人太多了,你守不住的,我们完……”

 

 

李傲见李煦这副样子,死死捏住他的肩膀,狠心将他摇回神。

 

 

“你听好了!”李傲的声音有如一声惊雷,“你现在就去找王上,王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做,那些人我有多久就拖多久,李家的儿郎,别让人看不起了!”

 

 

李煦被大哥的吼声震醒,强忍住行将落下的眼泪,用力点了点头,转身便向正殿的方向跑去。

 

 

后面传来兄长振奋士气的嘶吼,他踉跄一步,却不敢回头。

 

 

一路上从亭台水榭到开败的羽琼花陌,跑过这若干年徒有空壳的繁华。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曾在这里第一次听阿黎吹柳叶,声音婉转好听,也曾在那里看着阿黎捏紧一卷竹简,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将来我打仗,你做军师,瑶光有我们两个在,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对了,还有那一次,他偷偷寻了最好的师傅,给阿黎打了一管古泠竹箫做生辰贺礼。可吹奏,亦可藏锋。竹子是他自己伐的,手心磨破皮还没见好,不小心给阿黎瞟见了。阿黎一下子就瘪了嘴,直说他可不喜欢箫。他哪里是不喜欢箫,他只是看不过自己又伤了病了。

 

 

那时还没有烽火的预兆,他们都还小。阿黎就像个粉雕玉琢的白瓷娃娃,干干净净,笑声如铃,澄澈的眼睛映着澄澈的天。

 

 

他也曾幻想,待他们长大了,还来得及挽回瑶光的颓势。身体也养的好些了,或许有朝一日,他们真的可以去看看那天玑的泽,天权的山,天枢的草原。

 

 

李煦这样回想着,竟然渐渐冷静下来,当到达目的地,已是心如止水。

 

 

一入正殿,便见王上一身正红色朝服,立于殿上,手中,是出鞘的利剑,发上,是鎏金的冠冕。

 

 

身边倒着一个老人,文官衣制,手上紧握着鲜红的匕首,咽喉的血早已流尽。

 

 

却是年迈的周史官。

 

 

“王上!”李煦道,“其他大臣们呢?他们去哪了?”

 

 

“本王让他们走了。周卿说……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却也只为我瑶光载史而生。”慕容罗抚手阖过史官的双目,声音竟有了几分无生无死的空灵,“原想既无胜算,便以我王室众人之命换得些许谈判的机会,也好为我瑶光的官员谋个安顿,不想那天璇王竟半点不在乎声望骂名……”说到这里他自嘲地嗤笑一声,“后生可畏啊。”

 

 

“王上,李煦有一言。”

 

 

“不必。”慕容罗看他一眼,“你走吧。说到底,你并不欠我慕容氏什么。你们李家本应更能大展拳脚,当年若是归顺毓氏一脉,如今也不至于……”

 

 

“王上!”李煦缓慢却坚定地跪下,”当年若未曾巧遇太祖仁德施恩,我李家先人也不过成为大饥荒中的孤魂野鬼。李煦从小就被家父教导,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且李煦视少主为挚友,于公于私,都决不会坐以待毙。”

 

 

“李煦无能,救不了您,却愿予少主生机。”

 

 

慕容罗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李煦亦是沉默回望。

 

 

四目相对,都明白了对方的决心。

 

 

“是本王对不起你们。”

 

 

李煦释然一笑:”若无王上您的重视恩情,李煦孱弱病体,哪能活到今天,到底我还是赚了。”

 

 

他看着王上发间的一缕银丝,想着那如今执剑的手,也曾为病中的自己试过额间温度,他亦将他视为如师如父的长辈。

 

 

“如今只少主尚有一线希望,时间紧迫,还请王上配合。”几乎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慕容罗最终从王座下取出一个方形包裹交与李煦。

 

 

“你去吧。”

 

 

“谢王上成全。”

 

 

李煦接下,对慕容罗最后一拜,恭敬退出。

 

 

而慕容罗却是弃剑于地,轻正衣冠,转身一步一步登上宫殿高处。

 

 

往后的两刻钟,终于打破李傲最后防线的天璇兵士的目光,都集中在立于王城至高点的瑶光王身上,看他华服金冕,脚踏瓦檐,迎着烈烈寒风,一跃而下。



泥土和着碎裂的骨血漫上玉阶,滋润过夹道两边枯萎的羽琼花。



那一向自恃清贵的瑶光王,原来连死社稷的最后一战都不敢?



一派轻慢之声。

 


故而无论是抄小路寻慕容黎而去的李煦,还是再后来闪进密道的,那抹如同青烟般的离魂,皆未曾惹人注意。 



钧天历329年秋,晚霞中的瑶光,没能迎来次日的黎明。 

 

 


 

————————————

 

感谢不嫌弃小透明行文冗长有耐心看到最后的同好们~

 

如有疑问或建议,诚求(笔芯)

 

评论(12)

热度(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