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离】山水辞(上):四时
→钤离。清明向,不算开心,注意闪避。
→有(下),但不知道猴年马月。
→设定两人后续第一次见面,人物属于编剧姐姐,(如山)私设和ooc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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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醒木一敲,酿足了一口气,故事便在喉头蕴过千百轮回,喷薄而出。
“乱世纷纷,人心不古,纵是朱门英豪,又能到了何时?”
满座唏嘘:“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其中一书生模样的意气青年朗声道:“您这话有失偏颇,我淮西郡可当天璇境内人杰地灵之首,怎也出此萧颓之言?”
说书人捻捻胡子,折扇半摇。
“小先生莫急,淮西郡自是有人才的。”
“却说树大根深之公孙世家,上溯几代也曾出过大儒,扶弱济贫,大兴教化,成著典籍,广为世人称道。”
满座又云:“听说过,听说过!”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万物消长应有尽,生辉蓬荜无几时。待如人丁寥落后,名族才子可曾闻……”
茶楼二层的两人为雕栏画壁所阻,脸面看不分明。秦闵双手挲摩而立,忐忑瞥向身边之人,不知该对此言论作何反应。
公孙钤终于放下茶盏。
“走吧。”
巍然而起,襟角翻掀,挟起寸缕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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遖宿北望城。
庚辰手持探报腾入院落,身形如隐于暗夜的影子。
寂月当空,他已许久未听到那袅袅的箫音。
“少主,属下已探明,那些东西在公孙钤手中,现已被带回淮西郡公孙氏族府邸。”
慕容离回首,神情淡漠,眼中却有微澜。
“璇地多险,我说过你不必探查。”
“可是少主,那些东西是……”
“不过,既已知道在哪里,就定要去寻回。”
“总不能让它们也经久飘零。”
庚辰没想到自己的情报竟会使少主作此打算,忽而悲从中来,几近哽咽,独换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慕容离扬眸对月。
月寒人清,无悲无喜。
「第一时」
公孙钤官复原职之时,正值莺飞草长,春和景明。
长梦方醒,朝堂上下已然变了一派景象。
陵光来看望他,寒暄过后,先是简扼说罢天权东出,遖宿北进的时局,才道:“那天权兰台令,现已为遖宿之臣。”
公孙钤沉默半刻方言,“慕容离原是瑶光后人。”
“原来如此。”陵光挑眉,复又宽慰,“无妨,今天下三分,新仇旧怨,吾国不论与天权、遖宿还是慕容离,都是不死不休。”
话音里是沉吟多时的君王杀伐。
公孙钤尚未曾见这样的天璇王,也尚未曾见在两国压力下,天璇与日俱增的紧张感。王侯诸臣无声运作,却偏偏像是忘了给他留下用武之地。
“爱卿有心,只是不急一时。你为国受难,身体刚好,在王城便总也闲不得。清明将至,不如趁此机会,回乡看看罢。”
陵光语气畅快,戏谑之下却有千钧。
“如此战局,恐怕以后再想回,孤王也不放你了。”
启程前几日,倒有不少平素交好的臣子先后来道别,魏相虽公务冗杂,却也派人捎来口信。
那位常与他政见不和的汪囧卿,近来见他倒耸肩耷头,再不争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早朝瞥向他,又都欲言又止。实是这位汪大人担心自己的身体恢复状况,却又碍于此前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他不来,公孙钤却自甘造访府上,促膝长谈,化解一干芥蒂。
同朝为官者,互为枢纽,一切说开最好。
从此前天璇与遖宿胜胜负负的几场战役,到战事连绵时各地税收均有不足,最后谈及那场性命攸关之事,汪囧卿义愤填膺地起了头,公孙钤深敛神色,却不接话。
汪囧卿只当他识人不清,不愿再提,便话锋一转道,“说来,焸栎侯倒想了个筹集战款的妙法子。”
“哦?什么法子?”
“侯爷一向闲散,此前收藏过不少当世名人的墨宝,明日便要一并贱价售卖,所得皆交与行伍。”
“王上垂爱,公孙大人近来赋闲,若是心情不佳,不如去焸栎侯府上散散心。”
璇地多才子,早在乱世未启的时段,文人骚客便不少。
侯府门庭若市,王城大户纷至沓来。公孙钤去得不晚,焸栎侯的宝贝却已所剩无几,只余十来老木箱简册堆在边角,竹帖开线,箱檐破落,正对着古香绵长的紫檀座椅和浅翠叠嶂的山水卷轴。
公孙钤与他相熟,道罢恭敬,便眼见了旧物。
“侯爷,这些是……”
焸栎侯摇头蹙额,凉扇晃得簌簌作响,仲春当季却仿佛置身三伏的天气。
“副相您那时还未入仕,有所不知,这些啊,都是前朝遗物。”
公孙钤眉心微动,“前朝遗物?”
“是王上当年征伐时,钧天世代的旧东西。”焸栎侯凑近他,折扇半遮住口悄声道,“都是那些个宫里的书册……”
“当年吴将军知我有集物的癖好,一股脑儿都甩给我,王上颓唐,根本无心顾及。我也不敢如何,到底有不少经典专著,也想过给它们寻个好去处,可……”焸栎侯皱皱鼻子,“谁不嫌晦气呢。”
公孙钤捧起最上面的一册翻来细详,却是百年前,瑶光君主记载的专著。字如韧柳,墨笔剥落却顿挫,言及四时、矿藏、历法,句句芒芒叩入眼底。
他缓缓合上竹册。
“既是无处去,不知侯爷可否卖与我?公孙家门虽不比往日宽敞,还勉强能收得下些许典藏。”
焸栎侯惊得直摆手:“这怎么成,副相若想要,我送你便是!”
故而公孙钤返乡时,是多挈了一驾马车的。
淮西郡在淮河以西,天璇最东,气候与天玑相仿,抱山枕水,人称“小江南”。
公孙府匾额高悬,三方端正隶书出自大家却沉黯褪色,与这府门宅院相比,又添了若许年月的漱洗。
一龆年男童束着并髻,跨步迈过于他而言尚显高耸的门槛,踢踢踏踏朝公孙钤跑来,大开双臂,笑逐颜开。
“大哥!”
公孙钤兜起他抱上半空,稳稳悠了一圈。吩咐下人将一应物什安置妥当,遂入府叩拜长辈。
本府一族四子,长男公孙钤,早年远嫁的二姐三妹,还有便是这幺弟,公孙彦。父亲过世,府门萧零。老母风烛,自此只簪素色,鲜问外事。
清明前两日即是寒食之始,当逢乱世,平头百姓本就易生朝不保夕之感,食今日不食明日,依照钧天朝规制灭炊的愈渐少了。公孙府上却备好生冷食饮,一早便祭了祖祠。
公孙彦一年来少见兄长,熬过仪式渐渐便有点憋不住了。他虽生于家道中落之时,终究被宠着不曾受苦,拉着公孙钤软磨硬泡,也不过是盼着能多陪他逛逛街。
公孙钤身为少主人不常归来,打理好府内事宜已近傍晚,又因为寒食节的缘故,街上市集稀疏。公孙彦却兴意盎然,左拐右拐,熟稔寻到几个贩卖泥人机巧的摊铺。
公孙钤念及一年未归,家乡虽无征战,也随了乱世之流,却仍不似想象中变化的多,在王城纷扰焦忧的心思倒隐约舒缓下来。
公孙彦见长兄依然老神在在,闲庭信步也不着忙,瞪起眼睛噘噘嘴,打了个招呼一溜烟钻入其中。
公孙钤在外围等了许久。幺弟还未回,就怕他忘了时辰,只好提步去寻,终于在一处棋摊旁发现了托腮观局的孩子。
公孙彦见他来了,一手拽住他的襟袖,一手指向残局,兴奋洋溢。
“大哥你瞧,好久不见这么好的棋了!”
白子珍珑奇诡,亦无失错落有致,步步为营将黑子逼至杀阵,势如填海。
公孙僵了僵,抬眼望向白方控局之人,霎时呼吸一滞。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把公孙彦锁到身后护好。
那人蒲团跽坐,一身月白轻裘,未施粉黛,较之曾几何时的红衣灼焰,竟像个温雅少年。
慕容离抱拳一揖,微微颔首。
“公孙兄,别来无恙。”
时如漏中蜉蝣,片刻即是坠向沙河的朝暮。
两人便隔此更漏遥遥对视。
公孙钤漠然看他,仿若不识,许久才呛出半句微哑的话音。
“你的棋风又变了。慕容。”
公孙彦被握紧手腕,在人身侧探头探脑,目光跨越兄长高大的身影,瞥向右方间隔七尺远处缓步独行的慕容离。
他自然无法理解眼前情状。
“曾经有人告诉我,天玑云蔚泽,天璇淮西城,都有这世间一等一的景致。如今皆得见,确实名不虚传。”
不速之客声音清越,宛若真的只是在谈论风土与人情。
教地主听入耳中,倒也不甚为意。
公族之后,万人之上,向来不曾做池鱼。短暂的震惊过后,便将心头打翻的味瓶皆尽揽回胸怀。
“你此来,不会只是赏风景吧。”
“我来此,是听闻公孙兄将前朝旧物带至淮西郡,特来求回。”
难怪。
“当年混乱,大火连天,烧尽了太多东西,能留下的大概只剩这些了。”
公孙钤才将双目转向慕容离,唯见他眼中摇曳着并不存在的火光,却映不出当下置身天璇境内的湟湟危机。
先时曾自信看人的眼光,道他心高才劭如光风霁月,如今却难测了。大抵国仇蚀骨,执妄难销。此前痛下杀手,也因此故。
憎于己国,憎于己身。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本道是得遇知交,偏偏落得此等结果。一时也不知作何想,警惕芥蒂之下,亦有唏嘘。
面上却是展颜一笑,月朗风清。
“正在府上。既然来了,不若登门再取如何?”
敛袖为“请”,磊落正大,便作君子相邀故旧过府叙茶。
只是慕容,你敢吗?
慕容离闻言驻足,凝眸迎上他的目光。
次日,公孙府多了一位白衫的客人。
「第二时」
公族之家,入府必然要拜谒主人。
公孙夫人身边的侍女恭请来人,施施然一礼,不甚起眼的眉目低垂着,声线却是见惯大事小情的不卑不亢。
“慕容先生,老夫人有请。”那姑娘又看了闻言蹙眉的公孙钤一眼,特地添了句,“老夫人说了,只请慕容先生。”
庭深几许,走远便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主阁外门无护符神龛,只两株雪松磐立侧方,花榭中是过季的墨兰,青枝蔓叶,开尽无花。
侍女只请他在此稍候便悄然退下。慕容离推门而入,阁中无人,沉香更甚。熏烟冉冉漫过柱上两厢素联,上书: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岁月留痕笔触斑驳,虽尚显稚嫩,他倒还能辨认出自谁人的手笔。
“这是敝府长子十四岁所誊。”
慕容离见公孙夫人行来,正欲拱手垂拜,弯腰时突觉卸力,心头一凛。口中却从容,“慕容自入淮西境以来,常闻贵府事迹,方知故人家学深厚……”目光瞥过台上香炉,“却不想也有私刑。”
公孙夫人团扇微摇,眼纹偏柔,表情却冷,“私刑不假,也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容离肃然,“人道自贵府主人去后,遗孀日日青灯古佛,两耳不闻窗外事,看来不过虚言。”
对方漠然一笑,“慕容王子功课做的足,大抵相信敝府儒门,从来出的是君子,便敢放心大胆地来。只不过老身一介女流,可不是大丈夫。”
“慕容王子不会以为,老身不敢杀人罢?”
“怎会。国破之时璇军闯宫,母后凤冠霞帔,断刃携身,斩杀敌众十余。”
他渐感底盘虚浮,却强撑笑道,“夫人行此策,自然是因为想我死,又不愿一族男丁背负欺人的声名,便要一人独担。”
主母神情略有松动,“你想得清楚,还敢来?”
“我慕容氏珍藏,唯我有这个资格。”
“你,师从何人?”
“家师姓白。”
“先夫年少云游时,似乎结识过一位白姓儒生。”主母这才凝神直视他,话音里多了点闲谈的意味,“后来各抒己志,老身听闻那位儒生的运气,倒是比先夫好些。”
慕容离胸中滞涩,眼前混沌,唯浮现出旧时光景,却是先生遍染鲜血的白袖和他那把断折的洞箫,只将万千心绪化作一声沉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夫人方停了来回的黄菊团扇。
“这香闻久了要命,一时半刻却害不死人。”
“你为家门遗物而来,算是族事,老身便不横插。你既然是吾儿之敌,造化如何,全看他如何定夺。”
毒香后味绵绝,慕容离几乎是摸黑返回了暂住的厢房,便端坐院内调息丹田,闭目养神。待眼前渐渐可视模糊光影时,也敏锐察觉到了周遭响动。
一个不高的身影蹦哒过来,纯色长衫青蓝短褂,走近了,他涣散的瞳仁便聚焦在对方有些婴儿肥的面颊。
小孩子蹲下身,端详着他紧攥的指节上暴起的青筋。
“你怎么啦?”
是公孙钤的幺弟。
“无事。”慕容离将雾白的手指拢回袖中,平缓呼吸。
小孩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个遍,犹疑道,“娘亲她待人严格,却向来恩威并济,若有不快或许是误会……你可不要怪她。”
慕容离失笑,“不是误会。我有求于人,令堂不过……尽人母之事。”
他看他,八九岁的样子,身上奶香未褪,发梢还泛着乳黄,却已懂得维护家门。
世族家的孩子多半都如此,他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边故作老成,言谈举止一板一眼效仿尊长,一边偎在母后膝前,做着来日统兵护国,为娘亲撑天的好梦。
“你叫什么?”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
“公孙彦!”
他想想遂道,“六韬玉钤,美士为彦。令尊令堂对你们寄望颇高。”
公孙彦歪头盯他,脆生生道,“你好聪明。可我大哥说,让我离你远点。”
“你还是听你大哥的为好。”他刚说出这番话便觉得熟悉,不由愣了片刻。摇头笑罢又问,“你大哥呢?”
“又来了客人,大哥去招待客人了。”公孙彦爬起来拍拍腿上的浮灰,小大人般认真道,“我带你去。”
顺便很是自来熟地拉拉他执箫的襟袖:“这箫我看你一直带着,怎么不吹呢?可惜你不学琴,没法和大哥切磋一下,我的诗书礼乐可都是大哥教的!”
公孙钤神清目明,俯仰之间眉弓翕动,岸芷汀兰,苍郁偕风。新客的样貌同他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夹了戾气,倒竖的眉眼更似妖风过境。
“堂兄为族夙兴夜寐,如今衣锦还乡,小弟不才,自当拜谒。”
“堂兄归来时……带回了不少东西吧?”
公孙卯侧过肩臂,双手虚握以示璇王,余光却瞟回公孙钤身上,“上有赏赐,小弟以为理当同族共享。”
公孙钤坐于主位,指端一磕,掸出盏中茶渍。
“贤弟误会。战事正紧,如何还能请赏?愚兄带回的并非什么金银珠玉,而是农种,法礼等一干书籍。我观贤弟,向来将此等宝物束之高阁,拿去何用?”
慕容离随公孙彦踱至明月堂,便见这样一副景象。
弄扇的青年正语塞着,看到他,眼风一闪。
“小弟还当堂兄为何要赶客,原来有佳人拜访,便要六亲不认了。”
他不知两人恩怨,此话一出,公孙钤彻底冷下脸。亦无需说公孙卯临辞前,又向慕容离玩味道,“在下家在淮西郡以北百里,虽不及此地官业,却不至萧瑟如斯,总归热闹些,公子若想来……”
慕容离五指掩上袖内箫管两段的接缝处,勾唇一笑。
“恐怕真到那时,阁下便要后悔了。”
白绫鸩酒,刎颈封喉。
公孙卯轻浮,却不算傻,被他话中缠绵的诡意震一激灵,仓皇而走。
公孙钤目送堂弟出门,便请他入座,声音含了少许歉意。
“倒教你看笑话了。”
“在下未想过,人如公孙兄,竟也不若表面那般风光。”
公孙钤沉吟道,“你我之间无需再做客套。”
此话不比寻常意味,二人如今互知根底,太多话出口便是弄虚作假。
府中下人供来新茶,盈盈清冽,倒映出一张凌霜胜雪的脸。若非茶品是淮西自产的碧螺,慕容离险些要将此情此景与那日重叠。
又如同当日的血光般,两人默契地绝口不谈公孙老夫人的邀约。
“公孙兄援手,使我族先人遗物免受颠沛之苦时,大概未曾想在下会来。我自知公孙兄不愿见我,但此事,还要多谢。”
慕容离说罢起身一拜,抱拳自胸前缓缓推出,礼数周全。
公孙钤只好起身虚扶。
“不必谢我,钤生来偏爱诗书,不过是唯恐典册蒙尘,与你无干,也确未料你会造访。”想想不由哂笑道,“你既能探查到书简去处,纵然想拿,我还当会派人夜探府上。敝府人丁冷清,如何也拦不住你。”
话及此处,也不知是讽刺对方,还是嘲弄自己。
“先祖遗馈,怎敢轻妄。”慕容离难得阖目,睫下鸦青,“我手下人不多,因循前事,总不能再教他们为我轻易丢了性命。”
原曾为以命抵命,如今倒变作自孽自偿。
公孙钤沉默方刻,目光渐渐转凉。
“我若不给,你当如何?”
“礼尚往来,”慕容离道,“公孙兄若有所或缺,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公孙钤倒未正面应允,只轻笑一声,“如今慕容身在璇地,为何觉得我会有求于你?”
“世事难料。到如今,我也不会再骗公孙兄。”
“当真?”
“当真。”
公孙钤步步逼近,扬手发力,落到实处时却是蜻蜓点水的轻柔,只从慕容离袖下抽出古泠擎于掌心。篁竹生发于冷雨,饱浸湿寒入骨严凉,无一丝人气,却就此染上他的温度。
往日相赠的那绺红穗却不见踪迹。
“那便先请慕容实言相告,管中何物?”
往素不解身份,看人也如云雾遮眼,待云消雾散,从前那些不明朗的揣度便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甲兵。在下总要有一物傍身,必要时才能突杀重围。”
慕容离沉吟片刻,又道:“此物于我,是燕支,而非古泠。”
箫曲一为自解自慰,怀缅国人故旧;二为以乐会友,知音煮酒话桑麻。
他亲手杀了知音。从此只提得起剑,却再握不动箫。
面前站定的是幸免于难的公孙钤,是卓尔不凡的敌国副相,却不再是他的友人。
公孙钤的目光在他身上留驻方久,仿佛了然他话中余音,“看来再难听你吹奏……可惜了。”
“听闻令弟说,原来公孙兄也是会抚琴的。”
“只因归为六艺之中,稍有修习,登不得大雅之堂。”
“可惜了。”亦不是可惜对方所谓琴技不精。
可惜先时无缘一闻。
高山向来应和流水。
公孙钤将竹箫置于长匣便遣人带下,“慕容既然暂借府上,此箫便由我暂代保管如何?”
话虽如此,自未给人回旋的余地。
“客随主便。”慕容离倒也不慌不忙,“如此在下或为常住,只是不知公孙兄,如何尽地主之谊?”
“明日清明。”公孙钤眉间舒展开来,空谷风动。
“慕容可有兴趣踏青?”
「第三时」
公孙彦得知二人要去东陵楼,巴巴望着,一双虎崽般的眼睛仿佛也能流出口水来。公孙钤只好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待客人安顿好了,为兄再单独带你去,你也少贪馋些,莫坏了牙。”
话中是有防备之意的,他回头看那人,慕容离在一旁站定,出奇平静。
“不若看令弟想吃什么,一并捎回来吧。总也就馋这几年光景。”
公孙彦惊喜地睁大双眼,头点如拨浪鼓。
茶楼路远,便去牵马。公孙钤大度,随手择了匹乖巧的白玉兔,其它便任由慕容离挑。慕容离在马棚转一圈,便对上了一匹炭骊的赤瞳,素手抚过烈烈鬃毛,眼角也轻微浮起弧度。
古道瘦马却东风。白马蓝衣和黑马白衣的两人并驾齐驱,一路虽少话,倒也无甚尴尬,很快到了目的地。
东陵楼是淮西郡内的老字号茶馆,不仅茶品丰富,更有珍馐清酒,雅阁棋室。闻名遐迩的说书先生每隔一日,便就着香茗来上一段即兴演述。
公孙钤依旧订了二层那间雕栏画栋的雅致别室,轩窗垂帘,透过镂空的纹路可看清一层屏风后,优哉游哉品话前茶的老先生。
二层碧茶小菜上罢,一层的老先生也润过喉,便将这茶楼的故事娓娓道来。
说这茶楼原是钧天时代天璇某位东陵侯的产业,也曾盛极一时。后东陵侯因开罪于共主,被剥职削位,凄凄惨惨客死异乡。但也有人传言,那人逃过一劫后醉心山水,躲在谁也寻不得的地方闲云野鹤,还在草庐外种满了野桂和甜瓜。
老先生嗓音悠长,引人入胜,一会儿是天子之怒伏尸五步,一会儿又是东篱问酒我自逍遥。听者无不屏息。
一话毕,慕容离捏了颗碟中炒栗,却是轻笑一声,被公孙钤看在眼里。
“慕容有何见教?”
慕容离淡淡道,“我当天璇人,向来少有这等田园诗画的天真想法。”
公孙钤卷起竹帘,窗下人群攘攘,菜肴的馨香顺阶而上。
“无关国别,是百姓向来更愿相信传说美化。”
“慕容,”他正色道,“我那日在浮玉山上所言,句句属实。”
“王上先曾颓废,如今却振声发馈,紫电青霜。瑶光于天璇是风景,百姓于天下却不是。”
慕容离沉默良久。空气中似淬了碎刃,连带呼吸都在五脏六腑划出血色,再开口却平稳如常。
“公孙兄还是如此直白。”
“是有感而发。纵然到今日,我始终信你也曾光风霁月过。你说寄情山水是假,那深缅仇恨就能成真吗?”
“慕容,就算我真将东西归还于你,你接下来又要去哪里呢?”
慕容离眸色如海,眼底却有谑光闪烁。
“多时不见,公孙兄竟也会套牌吊人了。”
见他识破,公孙钤也不急,只低头撇茶道,“你接下来会去哪里,或为合纵,取道天权,或为稳固粮草供需,便是天玑、天枢。”
撇净的清茶自己先饮罢,再递过一盏给慕容离,余光澄锐,尚在捕捉对方瞬息神情。
慕容离接过也品了口,才幽幽吐出两字:“未定。”
“公孙兄,我说过不再骗你,你非等闲,我若有思量你定能看出,何况如今局势千变万化。是以,未定。”
好个以不变应万变。
“看来,你也不知你的另一个暗卫现在何处。”
“我只给了他七日之限,我七日不出,他见机行事,后果亦不是我能料。所以公孙兄便是着人搜查我的厢房,也找不到什么。眼下纵然是我,也难联络到他。”
公孙钤蹙眉。自绝后路,他真是不要命了。
山水之说,虽为试探,却也真假参半,终归有几分不足为人道的隐憾。
“说来,贵府府邸是新迁吧?”慕容离忽转话头,见公孙钤一怔,便解释道,“宅新而匾旧。”
昔日瑶光的几位先王修缮宫祠,都舍不得换掉前代名士提作的旧辞妙笔,是以他自小见到的,从来是不断翻新的阁宇和新漆却不减陈旧的匾额。
如今那提匾葬身火海,委实可惜了先人的爱念。
“昨日有幸得见年少墨宝,在下妄自揣测,大概正是公孙兄于家道中落时所题。我知公孙兄祖辈是大儒,公孙兄有曾想过,”他偏头转向楼下的画屏与说书人,眼前却浮过公孙卯的样子,“贵府没落除却内因亲眷,尚存外因呢?”
“王朝更替或氏族没落,本质无甚不同。顺势者昌,逆势者亡。百年前钧天盛景,儒门自然昌隆,而今……”
公孙钤凝眉缄口。
“我知道。”他道,“钧天衰败早有预兆,先父也曾为官,后游说各国而不得。”
那是父亲亡故后不久,家门凋敝,幸而尚居族中,常得叔伯照顾。但彼时主族已呈颓势,子孙日渐靡靡。
终有一日,母亲辞谢族老,携四个子女搬离族中。初时举步维艰,他又正当年少,落差之下亦有血性,意气中才抄了那等文句。
若干年前出仕,他离府拜别时,母亲也曾与他深谈。
“不是为娘阻你仕途,只是如今情状,实非我族之时。乱世险恶,你心性澄明却不重勾斗,若只为中兴一族,娘倒不望你远走……此去千难万险,必要当心。”
日前回府,他怕母亲劳心,生死之事从来命下人噤声,却不知如何皆传去她耳中。
那时他长叩不起,嘴上却固执。
“请娘宽心,儿出门在外,阅山历海,心中已生己志。”
“中兴一族,何如中兴万户。”
这一次母亲没有劝他,眼中泪水未落,只道,“如此却比光耀门楣更难。然吾儿逐日之心,何惧越岭搬山。”
“我知道。”公孙钤复又抬头看向慕容离,“只是未料……你竟也知道。”
对面人指腹蘸罢茶水,便在桌上划出一字。公孙钤探身去看,却见不是天璇行隶,亦不是钧天官文,而是瑶光小篆。他曾在简册上得见字谱,便猜到了七七八八。观字形走势,似乎是一个“黎”字。
“公孙兄可知,此字何意?”
“黎旦,晨晓。”
“是,却也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一语双关。从我出生始,父王、母后、先生,甚至我的好友……便清楚利害与结局。我那时被护于危卵之中,年少无忧,浑浑噩噩。事到如今若还看不透,又该当何罪?”
“你既想的通透,此前营营,又有何求?”
慕容离抹去桌上水迹,眼见那字首顿归虚无。
“求心安。”
“是以,箫不可只为箫。”
眼中透彻,静色如山。
不是疑问。
慕容离只将潮湿的指端滑过杯缘,熟稔摸出声响,铮然鸣动,亦激越萧索。
“公孙兄又怎愿久居陋室呢?”
却是反问。
二人皆未再答,却相视一笑,复又敛尽神色,目光同落于一层,那头的说书先生又讲起了另一方世界。
万物消长应有尽,生辉蓬荜无几时。富贵故如此。
不过兼济天下抑或营营忘我,或无所图,却大抵皆有己念。
肴尽茶凉,二人也要动身回程。
店家小二眼光毒辣,看准三两结伴的生熟面孔便迎上前,主动递过后院新生的柳枝。
慕容离接入手端详片刻,喃喃开口,“不知庚寅的尸骨……”
公孙钤沉吟片刻,忽道,“慕容,那日我若信了仲兄,你该当何如?”
对方不语,只决然哼笑,转身却似半缕白色尘烟。
茶楼待客周全,草料极好,马匹牵回时双双嚼着笼头,一副不尽兴的模样,反涨了脾气,无论如何都骑不走了。只好遂了它们的意,慢吞吞牵着消食。
走到半路正逢杨柳夹岸,漫天飞絮,公孙钤那匹原本乖顺的白玉兔似有抗拒,打着喷嚏倒着车,就要把人向回拉。公孙钤只好停下步,祭了那柳条喝住,才取出随身轻纱给它套上口罩,也不想一人一马都挂了满身霜絮,直教人忍俊不禁。
慕容离在旁悠哉等候,眼中促狭却盛。
“夸父如今倒不逐日,改降马了。”
公孙钤便拉过安静下来的白驹,行至与他平齐。
“精卫今日也不填海了。”他道。
慕容离一愣。
“公孙兄还是打理打理这满头落絮吧。”他丢下这句话,拖着炭骊走得甚快,亦不见己身漫漫乱白。
直到看见远远坐在道旁青石上等候的幼弟嗔怒的眼神,公孙钤才想起,他竟忘了买核桃馅的米糕。
府门前倒早有下人等候,便跑来向公孙钤禀报,说书箱都已装订好了。
“慕容,你族中书物久经辗转,此前脱帖开线,我擅自定夺,着人稍修裱了一番,既已完工,我也不便留你,不如明日启程吧。”
“公孙兄这是定要教我亏人情了吗?”
公孙钤笑道,“我也不想白做事。余自幼时便酷爱收集文墨字帖,方才观慕容笔触,行云流水,自成一体,不若写一帖赠我?”
慕容离歪歪头,仰望公孙府门上那方匾额,容色淡然,“公孙兄缪谈,此乃先人珍藏,不肖子的文墨怎够交换?”
“你既然不肯提,我便擅自定夺了。日后战局未定,但慕容在此保证,只要有我在遖宿一天,便不会伤及公孙兄的家人亲族。有朝一日若据淮西,族人也必会受到礼遇。如何?”
「第四时」
炭骊在马车前顿足,已上罢嚼子静静饮水,干麦收于车棚,但作路上口粮。
公孙钤车马相赠的盛情,慕容离也始料未及,自不愿再教府中人搬那一应书籍,便是几个来回,兀自将它们移至车上。公孙钤想帮忙他更不许,刚拿回的楠木箫匣一横,疏狂到把主人翁也拦在一丈开外。
嘴上却无奈,“公孙兄可莫要再教我欠情了罢。”
“你不必作此想。”公孙钤叹道,“天下之大,都终要流于胜者之手。这些书帖不过暂放于你处。若你败北,我自当取回。”
慕容离脚步一顿,却舒了口气。
“公孙兄如此说,我反而放心了。”
扬眉顾盼,平生三分少年顽心。
“公孙兄,你我不若在此,打一个赌。”
“什么赌?”
“你我之间,日后无论谁人胜,都要完成对方一个要求。”他见公孙钤疑虑,便加了句,“无关家国,不可赖。”
公孙钤抬眼望去,碧空如洗,时有青燕引伴归巢。
“慕容若胜了,便好好活下去吧。”他看着白衣青年忽而点亮的双眸倒觉有趣,便笑问,“若我胜了呢?”
慕容离不答,却翻上车沿,也不接马鞭,一掌拍在马臀上,待炭骊悠悠而动才回首展颜,漪起四月,恰似故园春色。
“这个嘛,还没想好,公孙兄若真有那个本事,届时自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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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马行远,秦闵才悄然上前。
公孙钤道,“这几日一直躲着,辛苦你了。车椽内的东西安置好了?”
“好了。”秦闵回道,“已问族府借回猎犬,大可追踪椽内迭香。”
东风骤起。蓝衫的天璇副相眉目藏黛,于风中极目远眺。
“先放他半日,随后追踪,且看他身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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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离御车而行,自打出了淮西,便纵马挑拣些荒芜之处兜兜转转,自己却钻进车舱,查点那些经籍典册。
不知兜转了几圈,舱外车驾一沉,便起了鞭声,有帘外传音。
“少主。”
“吩咐你寻的黄牛和爆竹备好了?”
“是。”庚辰迟疑道,“我们接下来如何?”
慕容离并未抬眼,打开箫匣,松松靠于车壁,欣赏箫管上新添的红穗。只见黑白弈子盘根交错,悬于结心,便眼含笑意吐出两字:“弃车。”
几头黄牛足底沾泥,身上挂了竹节长短的炮仗。二人将炮仗解下,缠去一节到马尾上。
“少主神机妙算,这车马真的有问题?”
“我哪里能世事尽知。他人之地,多长些心眼而已。”
庚辰看了看少主手中之箫,“那穗子会不会也……”
“不会。”慕容离笃定道,“他还不至在近身之物上做文章。”
炭骊摇头摆尾,尚不知自己会遭受何等待遇。庚辰见少主正对着它的赤瞳,忽而轻惋一声。
“你我同道,却不幸要委屈你替我多绕几趟路了。”
语焉不详,还带着点莫名的轻畅。庚辰挠挠头,总觉得少主虽就要开始亡命之途,心情却是大好。殊不知慕容离此时牵起嘴角,心下已开始好奇,那位君子见到秃尾惊尘的爱马时,究竟会作何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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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侯”模仿了青门种瓜的典故。
“民靡有黎,具祸以烬。”出自《大雅·桑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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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感谢安迁、阿濯、芝麻太太的帮助~
傻白甜小透明的非傻白甜初试,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够好。有句话叫“笔下的人物智/情商绝不会高过笔者”,所以如果我的男神&本命有任何双商下线/生硬不合宜反应,不是他们傻,是我傻「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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