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黎】太平年
×我终于开始荼毒第二季了×
→纯瑶光线,通篇伟光正,有私设,一发完
→名字取自河图《白马入芦花》“君曾生逢太平年”一句
→人物关系偏粮食,自由心证,不打cp tag
×感谢诸位太太不厌其烦解答第二季 郡主&郡侯 称谓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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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有泽曰云蔚,万顷碧波,然则水清无鱼。
“权地高寒,常有雪山飞瀑,内生鲲鹏,起跃扶摇,可直冲霄汉。
“自陵水北起三百里,杂然双色,泾渭分明,南青而北黄,盖因青黄相接,百姓常造分界,祈愿丰年。
“枢南云山秘地,内盛酒泉,味比佳酿,饮之忘忧。
“夫瑶光赤谷,湖面多莲,及至盛夏雨季,常有妖童媛女,渔夫浣妇,竞舟赛莲,遂自命节日,生生不息。
——《钧天·四方志》
1
天璇王崩逝那日,正值立夏。
今年的暑热来得极早,方夜驾入瑶光主城,淄衣黑马,被灼热的大地裹挟成一屉,所行之处,荡起一笼风烟。
人汗流,马浃背。
入殿却清凉。是蔓眼的红。
“公子……天璇王殁了。”
方夜自始至终俯着头。他常年跟在慕容离左右,耳濡目染,也磨出一身喜怒不行于色的执韧,此刻只声音显露出半分心境的端倪。额角顺眉睫流下的,更分不清是行军的汗水,还是大计终成的热泪。
只待对面了无声息,他才忍不住道:“我们接下来……”
慕容离口中正含着一块瓜瓤。
萧然身居遖宿亦为瑶光密探,虽得遖宿王信任,更把往来瑶光郡的事宜都交给他,其间总少不了各方眼线紧盯。
慕容离笑笑:“既如此,你便大摇大摆些,不怕他们来查。”
萧然也开窍,尽心尽力发挥了“大摇大摆”的精神,上次回城,入郡侯府前还特地从老农处抱了两个西瓜,以一副回乡省友谢故主的架势,堂而皇之奉上慕容离的案头。
西瓜被切成小块。方夜入门前,慕容离刚刚咬下顶端鲜红的圆角。
瑶光特产,甜得像蜜。
他嚼得专注而端肃,空寂到可闻针声的书房中几乎没有一丝响动,听闻方夜的话才稍稍偏过头,唇畔红色的汁液竟在擦拭之前,抢先迸溅在赭漆的地面。
如同这片土地上,时隔多年终归得见天光的干涸血迹。
可惜了,他想。
那片污渍很快被他掩于足下。
慕容离擦唇迈步,赤红的袖口仿佛洇出一抹血块。
“走吧。”
2
根据遖宿与天权的协约,自瑶光西南起,至陵水南百里止,亦为瑶光的新一成领土。
从天璇都城而出,慕容离并没有直接回到瑶光,反而绕了个远,下令往新地巡视一遭。
天下大乱的最初,天璇的将门之子就是在这里刺杀了昔日的钧天共主,因此陵水一带多为旧时战场遗迹,人烟稀少。秃鹰在对面的山峦间盘旋低鸣,经久不去。
方夜担心他的安危,先行纵马探查了方圆十余里才折回报安。
“河畔的原住民大多西迁,还要再走走才能看到人家。”
“多远?”
“倒也不算太远,快马加鞭需得半个时辰。”
慕容离轻抚坐下白芦花的鬃毛,忽道,“你看见陵水了,是什么颜色?”
方夜被问得一愣。此间向来战事频频,两军厮杀,阵亡人的血顺河道而下,久而久之自然就将陵水整个染红了。
“红……”他看着慕容离难得一见又略显期待的眸子突地住了口,虽然不通真意,却也知道此问非比寻常,决心下得很是直率且干脆。
“定是属下走眼,属下再过去看看!”
“不必了。”慕容离失笑,远远眺望,朝山间扬了扬头。
“既然现在还有秃鹰,附近大概不是旧冢,或许另有新增的暴尸之处。”
“找出来,若寻不得家属就都烧了。瑶光十六县此前的战场也以同法处置。”
随行臣子除却慕容离提拔的瑶光人氏,更有遖宿之人和封地旧贵,鱼龙混杂。迥异的人,迥异的背景,各自心里打着迥异的算盘。
其中一人挑起眉毛,拢拢袖子恭维道:“郡侯开明,对璇地也能一视同仁……”
“大人谬言,此处现归瑶光郡所有,若要说,也是遖宿领土。”慕容离眯起双目,“李大人家境优渥,未曾经历此类情形恐怕有所不知。暑热已至,蚊蝇愈多,若对尸骸放任不理,瑶光可担不起第二次时疫。”
那位李姓官员被安插其间,实为对新任郡侯疑虑重重的太师一党。本欲试探,然一路上,那慕容郡侯似笑非笑看人,似假非真委蛇,方才的回答也滴水不漏。
“不过大人既然这样说,爱民之心可见一斑。不如此地此事便交由大人来办,想来更能为王上分忧。今日正刚好赴任,如何?”
分明酷暑难耐,李姓官员竟心头一凉,有那么一瞬间,又忽觉对方凝视他的那双狭长眼纹中,暗藏了什么拿人要害的洪水猛兽。
回程时,几位原籍遖宿的年轻兵士尚摸不清状况,直来直往的脾性倒和他们那位年少气盛的白衣国主相仿,皆忍不住好奇,便向军中长者询问:“瑶光几时经历过时疫了?”
“这还用说……郡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那次呗……”
“时疫嘛,自然是什么时候死的人多……”
“那为何只郡侯一人活下来?”
“听说当年有一人替死……”
几人忽地噤了声。
方夜回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们一眼。
3
抵达瑶光才算是舒了口长气,更能安下心来,好好打理前代遗事。
瑶光刚夺回时,祠堂里荒草横生。慕容离处理好前朝事宜,便将自己关在祠堂一整天。
方夜也只能在外枯坐守候,怀里备了枚方帕。
他心思直,只觉得好歹少主出来,还能递过去教他偷摸揩揩泪,却怎么也没想到门开时,慕容离灰头土脸站在面前,长发在身后干净利落挽作一束,手里拄着把和这座祠堂一样破败的旧扫帚。
那帕子到底不负所托地派上了用场。慕容离接过它,草草抹了把手和脸。
“收拾干净了,着手将先人灵位迁进来吧。”
正逢与萧然通信,提及此事,方夜写道,“见昔日王室祠堂破旧如斯,实在于心不忍,且少主睹物思故难免伤怀……”
“要是能另立新祠该多好。”
萧然自遖宿回信。唯恐信件遭劫,顾左顾右扯了不少有的没的,语序杂然无章,但方夜与他最相熟,细读下来便了然了两个主旨。
其一,思念他这位淄衣小近卫;其二,自觉应当再长长心,学会帮他们的郡侯分忧。
娃娃脸的小将军看上去憨厚老实人畜无害,不似方夜气势凌厉,实则精明非常。
“郡侯他太要强,不喜示弱,你切勿说什么缅怀故主的话,你且说,‘择日迁址,有益时运’。”萧然在信中如是教他。
方夜特为此事拜会了新任的祭司。生死场上经历过的人,不信天道,面对神职之人,即便对方拿出当季的鲜美果盘招待也满面森然,倒把对方骇出一身冷汗,踌躇半晌才回道:“近年恐怕……没什么适合迁祠的日子。”
方夜心急,忍不住道,“一年三百五十日,怎会没有,你是何用意?”
那祭司也是位较真的,大有一副你可以侮辱我,却断不能侮辱我的职业的气势,涨红了一张圆脸高声道:“你当巫筮卦辞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上苍之旨,在下岂敢胡言?”
方夜被他喝得一懵,正要辩驳,却见门角躲着个探头探脑向果盘眼巴巴望的孩子,正被两个大人的争执唬得眼眶粉红,险些就要落出泪来。
铁汉子顿时有些心软,捧了一整个果盘递了过去。
那孩子征询地看看祭司,才接过果盘,挑了块水红西瓜大胆朵颐,大抵是瓜瓤真的很甜,他的样子终于不再是将哭不哭,一双眼睛两边滴溜溜滚一圈,走过来替方夜说话般拽拽祭司的襟袖。
“此乃犬子……”祭司摸摸少年的头,语气也松动了不少,只叹道,“方近卫,非我不帮忙,依照瑶光旧历,适宜迁动先人祖祠的上上之日一向少有,王侯宗祠更是万里挑一,郡侯器重,予在下重任,在下总不能信口雌黄……”
方夜闻言沉吟片刻才道:“方某实言,此番只为调和郡侯心境,只要于天意无咎,便无碍。”
话及此处,拱手一拜。
“若能说动郡侯,届时天道民情,还请祭司大人帮衬。”
谁料不久,瑶光便因遖宿太师之死再度陷入危机,后虽经天权驰援,却又历时开国典仪上的刺杀,祭司亦因成为通敌祸首而下狱。
直到慕容黎将遖宿残兵遣返,辞别天权王,才得以处理国中罪臣。
方夜知晓慕容黎只欲着祭司告老还乡,却生了自追随主上以来的头一回闷气。
他向来令行禁止,不善言表,草草看去倒与平常无异,只是在慕容黎将誊写的降罪奏章交与他令他代传后,岿然不动,蹙起一双剑眉。
主仆相辅多年,自有默契。瑶光国主半首悠远的乡曲才吹到追思处,便搁下竹箫,问他有何心事。
“属下是军人,从不怕境外之敌。”方夜闷声道,“却深恶国人有难不助,背后捅刀。”
慕容黎神情微讶,一语道破。
“你另有所指?”
钧天兵败,瑶光国破后,国人鸟兽作散。庚寅与庚辰二兄弟为筹大计,辛苦搜寻四散的军人,其中便包括方夜自己。
那时他亦暗地探查同袍,早在自己隐匿的村落中发现一位,只是碍于风声尚未相认,与庚寅接上线后才一同去见他。
那人家中布置倒也干净,只是空气中荡着薄薄一层酒气,庚寅的自白才将将起头,对方便冷笑一声下了逐客令。
论年龄,方夜比二兄弟还要小上三两岁,那时性子也更莽撞,自然有些热血上头,便忍不住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下家国不复,忝居一处算什么本事?”
“家国不复?”那人被戳到痛处,出掌打出一道劲风,两尊酒坛腾空而起,直逼庚寅与方夜面门而来。
“王廷说,一人为破军,全家衣食无忧,可他们的性命呢?国没保住他们的命,如今还要来讨我的命吗?”
“你——”
方夜大怒,一拳将酒坛击碎,就要大打出手。庚寅却扯住他的胳膊,直将他拉出屋子。
“我们破军中竟有这等人……”
“你看见他家中墙上挂着的另一把剑了吗?那是破军专用的剑只。”
“那又如何?”方夜仍气不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头脑尚未来得及跟上庚寅的言语。
“你莫忘了,我等奉行刃不离身,除非主人亡故……此人性命,是同泽舍生救下的也未可知,如此看他惜命倒也算在情理之中。”
“那、那就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还记得煦公子如何教过我们?‘心志不定者,为心绪阻扰,情左则左,理右则右,优柔寡断,难成大计。’关键时会坏事的。”
庚寅推推方夜的脑袋,“你啊,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可放任不管,他要是透露消息……”
“我们什么都还没说,他就出言不逊,不过是不愿与我等摊上关系罢了。如欲出卖,便会假意应允,好套我们说出更多讯息。看人要察言观色,更要设身处地。”
“何况这人虽曾为同僚,却已然殊途陌路,强求不来。”
军旅中人,从来不擅咬文嚼字。方夜挠头道,“这些也是煦公子说过的?”
“这是少主说的。”庚寅笑看他一眼,“接下来的话可是我说的,你小子给我记好了。”
“……日后我和辰弟若殒命,少主便要托付给你了。”他见方夜还愣怔着反应不及,又狠狠揉了把他的头,肃然道,“诸如今日之事,以后只多不少,你可得全烂在肚子里,不准向少主提半个字,知道了吗?”
4
他自然知道。
慕容黎见他沉吟,目光一顿,似有所觉。兀自收了话头,转而道,“祭司一事,倒也算因祸得福,实则省了不少麻烦。”
说罢又从案上拿起一部章表交给方夜。
“以此为由,日后我瑶光便无须再设祭司一职,更无须再受神权置喙。”
久经磨难,瑶光人不奉天地。
方夜接过章表,若有所悟。
“属下送前祭司出城。”
“也好。”慕容黎颔首,“顺便再帮本王带一句话。”
那祭司自认罪业深重,听闻国主只是革职查封府宅尚难置信,又见方夜特来除他刑具,惊得几近语塞。
“我……我差点就铸成大错,即使国主不恨我,可你忠心……你也不恨我?”
“我不想来,却又必须来。”
一路无话。
从大狱至北城门路途遥遥,城外官道新夯,尚还有些扬尘。祭司的老马被迷了眼,走得太慢,方夜更是信马由缰,不急不缓遛在他前后,却始终没有折返的意思。
祭司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道:“方近卫,啊不,现在应叫统领了。小人已经出城,方大统领请回吧。”
“还是说……”言及此处,那祭司竟松心般舒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国主果然不会放过我,那方统领还等什么呢?”
方夜本不愿理他,这会只好解释说,“瑶光刚刚起步,城内城外势力纷杂,你若不小心死在城外,难免有人疑心是国主出尔反尔,于招揽天下贤才无益。”
他勒马而立,向王城迢迢作礼。
“国主命我给你带一句话。”
“国主……?什么话?”
“‘令郎之死,实因瑶光根基未稳,贼人方有可乘之机。臣保不住家,就谈不上卫国,此皆本王之失。本王放你,非你所犯的不是弥天大错,是为还你一命,让你好好看着,瑶光绝不会重蹈往昔覆辙。’”
长久的沉默,直到祭司终能从喑哑的喉头挤出字句。
“……小人如今再说,方统领恐怕也会嗤之以鼻罢。”
“下月的初五、中秋后的第一个月朔日,最迟到来年大暑,虽非祭祖动土的良时,却均为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祭司跌跌撞撞落马,旧衣与淋汗的额头都紧贴去漫漫泥沙与尘土里。
“万望国主得偿所愿。”
方夜策马向回,没再去看祭司向王城一次次叩拜的身影。
临近嘉奖擢升诸臣的功宴之时,方夜才找到空隙与慕容黎委婉言明旧祠新迁一事,自是对祭司此人只字未提。
“话是不错,”慕容离斜睨他一眼,悠悠开口,“不过,谁教的?”
方夜被拆穿,涨红脸嗫嚅半晌,便决定“出卖”至交。
“萧然。”
“虽有理,但,近来陆上商镇筹备,支持民间与天权贸易往来,纵有金矿,国库虚耗也太大。”慕容黎唇角噙笑,态度却不置可否,“此事本王会考虑。”
方夜花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有从国主那张雪塑玉雕的面孔上看出任何端倪。
5
功宴于芒种日举行,随之而来的便是梅雨之季,应了耕作之时,也属义开个好头。
席间不似朝堂拘谨,臣子亦尽是常人,平日里就话痨的,爱工笔写意的,醉诗痴酒的。先时亡国破家,诸多喜乐弃置不顾,此番都大敞胸怀,你来我往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殿外竟真的下起了夏雨,席中也有几位赤谷人,自小生在长在王城中,凭依雨声以筷箸击节而和,彼此更是心有灵犀般打出了鼓点。
人说酒逢知己,接下来自然是水到渠成,情难自已地聊起乡土上的往事,说这盛夏时节多雨,也是四通八达的赤谷湖水系的汛期,可在国都陷落的岁月里无人治理疏通,逢此节令总会涨不少水,本就使得湖边住民搬走了不少,加之王城不再,百姓流亡众多,导致城内靠水、吃水的人数骤减。
慕容黎端坐主座之上,手中把玩着铜爵,浅白指尖轻叩纹饰,与之深色相映成趣。
“本王记得,曾经瑶光每逢此时总有采莲节,不如现下重办,借此召回船家,安定民心,才好重拓航道,畅通船运。”
此话一出,真的有如河水开闸,不少瑶光籍的官吏更压抑不住心中澎湃,渐渐群情高涨。
“我郡几经易主,风仪时有更迭,现在终于……自然要一鼓作气,恢复此前民俗!”
“可不是嘛,下官儿时的上元灯会,还有赤金打造的莲花灯,美轮美奂……”
“不知来年春天,能不能有幸看上一场羽琼花会,届时定要拿出珍藏的百英玉露饮他个酩酊大醉,再赋诗一首……”
“刘大人是甚么人精,我们逃亡时性命都难保,你家百英玉露竟然还有存余!”
应和玩笑之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少顷,一向淡泊的瑶光国主抬起手掌,轻而易举止住了众人话头。
“既然诸位皆无异议,今年便恢复采莲节,也为我瑶光讨个彩头。想来民间尚无力自负,便从国库中拨款,参加采莲节的民众皆可得赏银。”
语锋一转,却是极罕见地吐出捎着半分心绪的话音。
“说来如今七花瑶草难寻,不知刘卿可否割爱,将这陈年佳酿让给本王几盅?”
6
打从功宴后,赤谷城就一直细雨绵绵,幸得天公作美,原定节日的前三日终于舍得放晴。
朝会无事,慕容黎给百官早放了假,便径自去往书斋。他看书喜静,时常无人作陪,又总爱从日上三竿读到夜阑人静,是以直到黄昏传膳,在书斋外守卫的禁军小将才惊觉,斋内已经没了国主的踪影。
小将年少,只十六七的年纪,通报方夜之时撞歪了军帽,吓得牙花都在打颤,却努力瞪大双眼不教它们溢出泪。
“卑职……卑职弄丢了国主……”
“卑职是瑶光的罪人!”
方大统领揉了揉太阳穴。
他将募兵事宜托给萧然处理,新人自是忠勇之辈不假,如何今日当值的偏偏是个一根筋的小子。
“是否有人前来拜谒国主?”
“有!午后刘大人来过,送了几坛百英玉露……”小将大惊,“难道、难道是刘大人……”
方夜无可避免地又掐了掐眉心。
无人能悄无声息挟走慕容黎,除非是他自己不愿为人所知。
“我大概知道国主在何处,此事交予我处理。”
方夜赶至慕容氏宗祠时,夕阳刚好落去了城外浮玉山背后,余晖走街串巷洒来这里,也只剩下照亮宗祠阶前的力气。
祠内灯火通明处,若干盛满百英玉露的铜爵整齐码作几列,与祠台上灵牌的次序分毫不差。不远另有一空荡酒盏,正倒在瑶光国主松弛的掌边。
慕容黎卧在阶旁的阴影里,身子铺展于阶台,头枕左臂,阖了双目,呼吸两浅一深。
石阶冷硬生潮,他却睡得安稳。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看去竟似比当下更年轻了几岁。
方夜知道,钧天朝与史料上的其他朝代都是大不一样的。
在那些烽火延绵,人心尔虞的年月间,竟还出了为了百姓自己不要命的王,出了明知败绩却向死一战的王,出了肯在一人坟前垂泪长醉的王,出了正面祖祠跪坐还敢打盹的王。
他从未想过自家国主也会在祠前瞌睡,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令他熟悉。
他轻搡了搡对方,眼见国主悠悠转醒。
慕容黎回神的速度分明比平日里更慢些,甚至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
“几时了?”
“酉时。”方夜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担忧,“国主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会睡在阶上?近日多雨,这里如此阴湿……”
“如此阴湿,为何还睡得下?”慕容黎接了他的话,又忽而笑起来。
“我却觉得,在这里格外安心。”
当慕容国主还不是慕容国主的时候,是不大爱笑的。
慕容黎年少老成,辗转列国,偶展笑颜也多狡黠。或因应酬,或为施压,至今亦愈发熟稔了。却极少有如眼前这般,似兵荒马乱后的赤谷湖水,沉淀下沙石血泪再度漾开清漪。
方夜忽然想起,自己眼熟的究竟是什么了。
7
方夜自小长于破军,却只是末位的小卒,甚至很少能见到中枢中人。他只知道,他们是由将军府世世代代为慕容一族遴选的死士,这一代,听命于三公子煦。
他还记得多年前的那日,天气明朗,他也还是个明朗懵懂的少年郎。
王室众人前来演武场巡视。灵韵逼人的少年走在一众近卫最前,白衣玉冠,是最好的无忧年纪,步履都轻盈如风。却又忽而停了脚步,回首等待身后温温吞吞的另一少年。
那人着蓝衣,袖中宁神的药香绵长悠远,钻进兵士们灵敏的鼻子。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安稳,似乎没什么能使他慌乱,又在少主身后两肩宽的位置静静站定。
而他这一停,周边训练有素的近卫们仿佛得了号令,亦都停了。
少主抿抿嘴,似有不悦。那人用力摇摇头,眼中却含着笑,小声说了什么。方夜受过特训,远观口型,知道大概是“主臣有别”一类。
少主却没理,捻脚倒退几步,偏就与他并肩而立。
后值午间休憩,军旅的同伴们玩起踏鞠。谁想军中少年多是血气方刚,围来追去,一脚竟将那革球踢远,撞在王后纳凉的树荫旁。
大家登时都慌了神,相互推推搡搡,更没人胆敢上前。最终还是宫廷内侍赶来,扯了方夜这个愣头愣脑的罪魁祸首,押去国母眼前。
方夜老老实实跪着,头更不敢抬,木讷地报上自己的军籍名氏只等责罚,却听得一轻如蝉翼的女声,正像生怕吵醒了谁。
“他怎么这么害怕啊?”
煦公子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也似蜻蜓点水,“你到这边来。”
方夜循声垂首走过去,见煦公子坐在一旁青石上,一手是把精巧的短刀,一手是一节半成形的竹箫,待方夜行至跟前才抬起眼眸,停下手中削竹片的动作。
“你别害怕,王后不罚小孩子。”他笑道,又指指身边竹篮,“这一篮冰瓜,拿去和他们分了吧。”
冰果向来是王室点心,方夜惊忙道,“属下不敢……”这一句说得太急,声音突兀提高了许多。
“嘘……”煦公子忙举起清瘦的手,食指置于唇前。
“无妨,这是王后体恤你等年少才赏的。你切勿高声,悄悄回去。”
方夜愣愣捧过篮子,这才小心翼翼扭头。
凤冠霞帔的王后刚好也在看他,弯下皓月眉目,温和一笑作是回应,继而便垂了眸子,去拳拳注视伏于膝头午睡的白衣少年,青蒲团扇轻柔掠过他黑亮的发梢,敛尽盛夏和风。
少主的小脑袋埋在母后膝上,也只将将露出半边,稍有不适或细碎的声响便迷迷糊糊扭三扭,时而亮开点腮侧压得通红的皮肤,眼睫在树影下翕动,睡容却无比安然。
破军中的少年大多孤儿出身,因此在军中配有年长的师父教习,方夜亦不例外。他从未有过双亲的印象,师父虽时有严苛,却更护短,因此也不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
道是有些东西未及体会,也就不知遗憾。只不过大抵人心向暖,纵然不知,也会无意识地艳羡。缘此当年树下对影的三个人,当年白衣胜雪的少主的姿态,便教自己记在心头这么久。
而后再见,他几乎没法将眼前人和赤谷城中的天之骄子合二为一。这张脸更冷冽清减,唯余年少偶见似曾相识的轮廓。
“我已不是王子,这些繁礼能省则省。”
慕容离跪坐于地,声如淬冰,襟袖轻风般掠过庚辰的脸,阖上他未瞑的双目,方才抬头看看方夜,染血的指尖止住他跪拜的动作,却点了点身后密林。
“入土为安。追兵来前,你我最多有一炷香的时间。”
方夜已很久未曾看到国主如此,竟能同多年前的夏日校场里,无忧无愁依偎在先王后的膝头的模样蓦然重叠。
“国主您……真的不曾想迁祠吗?”方夜道出几日来心底的疑问,话辅一出口却又后悔,奈何收也收不回,只好噤声垂首,不再多言。
天色昏沉,慕容黎拂袖而起,灵台旁的灯火遥映在脸上,明灭柔和。
“本王倒想为阿煦,在浮玉山立一处衣冠冢。”
“但在此之前,我要去一趟天枢。”
8
主仆二人皆未曾到过天枢,对这里不甚熟悉。好在慕容黎熟记钧天风貌,堪称“活地图”,初入咸平关口之后的一段路也走得稳稳当当,临到关后的云山脚下才驻了足,向过往樵夫询了上山的路。
细论起来,虽说立国后走得这么远还是头一遭,此前国主却也曾为体察民情微服出巡,所以方夜自然而然便默认这一次也是相同原因。
“国主要登山?”
莫不是视察山上猎户?
慕容黎依旧是那身出巡常备的红色劲装,窄袖束腰,斗笠下的神情竟平添三分窘迫。
“先曾听闻,云山上有一处酒泉……一直想来看看。”
“国主是在何处听闻?是真是假?”
“故人处听闻,不知真假。”
一旁年过六旬的老樵夫听了主仆二人的问答,却捋须朗声笑起来。
“远客误会了。只因云山风景宜人,山泉水香冽奇异,才得‘酒泉’之名。当年那钧天朝啟昆帝还在的时候,这儿还算个游子骚客往来赏景的胜地。”
慕容黎闻罢拱手道:“敢问老者,这附近的水源在何处?”
午后日头正猛,时间久了一身汗湿。二人终于按照樵夫指点,找到其中一处山泉源头。
断崖之上,顺沟壑潺潺而下,只可远观。
慕容黎取出一只皮囊,拦住方夜想要帮忙的动作。
“此事本王自己来。”
他脱下长靴,纵身一跃,赤足踏上嶙峋的山石,波光在脚踝边闪烁出粼粼倒影。
山泉水只尝了一点,凉润柔软,果然不似那人读到的酒,他却接了满满一囊。
方夜不知慕容黎所做为何,待国主从崖上飞身而下忙迎上去。
“方夜,方才那老者所说各处源头,你可记得清楚?”
“属下记得清楚。”
“派人沿源头支流多加搜查。”
“国主的意思是?”
“天枢郡境内多草原,一马平川,不易隐藏,只有咸平一带较为险峻,借了云山地利,此前还曾铸造防御工事。说来那位前天枢上大夫,与曾经执掌工事的凌世蕴也算故旧。如果不是因为天灾,这机杼之国或许还能再挺上几年。”
“国主是说,这水源近处,或许会有仲……”
慕容黎面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安排好了暗探,我们便回家。”
他捻下一片长叶,信手抛出,青叶飘逝在燥热的暑气中。
是东风。
路上沿陵水返程,距前次途经此地过了数年,曾经腥红的河流早已露出原貌,引得瑶光国主的芦花马垂首去河边饮水。左眼满是涛涛泥黄,右眼映着湛湛水青。
这匹马儿生得晚,刚到慕容黎手上时未曾经历战场,体态威风却娇如花瓶。彼时遖宿先王以其为礼赠与他这个客卿,暗讽之意不言而喻。
可马向来比人长得快。当白芦花的四蹄浸上鲜血,那毓埥却已在鲜血中送了命。
方夜在慕容黎身旁侧立,听他饮马时侃侃而谈这陵水,那酒泉,乃至天下的传闻。
酒泉可忘忧,陵水若青黄相接,便为当地百姓丰收福祉。这些皆是年少时煦公子在一部名为《四方志》的书中读到。
“那时年少,自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求必应。”
“殊不知天地不仁。”
方夜顺着国主的目光远望,陵水青黄相接不假,却再无人在此祈愿丰年。
正如很多年前的瑶光,人们苟且求生,四散奔逃,佛龛被掩埋在最深的尘埃里。新的瑶光少有旧时的信仰,也不再有人供奉神灵。
9
萧然寻到的厨子竟是军中伙夫,熟悉瑶光各式传统吃食,采莲节当日还在赤谷湖边,趁着军民同乐,给来往行人送上香喷喷的火烧,不要钱。
那人年纪与慕容黎相仿,平平看去实打实的普通,面对一国之君像所有人一样恭谨,如所有人一般跪拜,断然瞧不出眉低眼顺下藏了几分的风骨。
“小人家中原本就是赤谷湖上的渔民……国破后只剩一人,才换了生计,后来得知家国可复便应召军中。”
“小人别的不会,只知道家乡饭吃得最饱。吃得饱了,才好杀敌。”
“赤谷湖水运若能再次开启,真是天大的好事……”
慕容黎扶起他,“那这次,本王便托你为瑶光的军师起一回灶。”
亲手拎着食盒出来时,方夜还在等候,一见国主便跟上前。
浮玉山色空蒙,越往顶端越加阴晴不定,四国合盟时的祭台已然破败不堪。绕过旧物,便是立在峰峦处的新冢。
果食祭品密密匝匝摆下一地,从孩童偏爱的年糕到糯米粽,旧时将相人家常见的冰果到百英玉露,皆尽瑶光特色,应有尽有。
“阿煦,你生时多病,总有忌口,如今要多解馋才对。”
“我已代你看过,酒泉之名实为虚妄,但好在清净爽口,自当带回与你共饮。”
慕容黎打开皮囊,全数倒出经行百里的酒泉,不敬天地,但敬故人。
旧年的春日里,他也曾与好友共骑,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转瞬便有新红盈眶。
两人和奔驰的骏马仿若溶于这大千世界中的沧海之粟。阿煦体弱,从未想过还有机会纵马当歌,而他初生牛犊,更是第一次摸缰绳便胆敢御驾千里,上达浮玉山巅。
那日好友眼似星芒,论及以后,便是登高望远,一览众小。
而今冢居高处,下可俯瞰瑶光王城。
中无枯骨,唯一件白纹蓝衣。
人人皆道城破当日,瑶光国主正是身着这件旧衣换得一命,却不知它救了慕容黎两次。
那日他以金盆洗手,却要置身局眼搅动风云。解下青衣换做红裳,青衣有些残破,从中落出丝帛,有字。
洋洋洒洒千万条,从书中各地各方的小道传言,到不谓其然的奇闻逸事、惊世大观,足以从总角考究到不惑,或从弱冠及花甲。
纵览世间,那是他二人自孩提时起的未竟之志。
彼时他便已通透,阿煦从来不是要他复国,只是想给他一个信念活下去,哪怕他依照帛上所书游历一生,终归能活出自己的希望。
而他已然找到了。
如今瑶光疆域辽阔,天玑的耕地播下羽琼的花种,运河的水系垦至天璇的川流,枢地之泉融于瑶光的山土。
不是好友要他复国,是他要复国;不是要好友盼他活着,是他要活着。
他与坟冢并肩而立,如同少时共赏山下人间。昔日破败的赤谷城人声鼎沸,湖面上渐有船只来往,沉舟侧畔又千帆。
方夜磐立远处,单手握在剑鞘上,大抵是跟过庚辰一段时日,神色打扮同他一样老气横秋,幸而不减年少的威风。
慕容黎忽然想起,眼下正是他口中宜动土迁茔的所谓“吉日”。
这青年本性率直又一向多问,却终于有自己主动回答他的时候了。
为何不迁王室旧祠?
“瑶光添了太多新东西,多到我快要不认识它了,这是慕容黎的私心。”
“而现在的瑶光是生者的瑶光。”
“这是本王的公心。”
下山时又淅淅沥沥落起小雨,好在浮玉山上有林木阴翳,出了山口却阡陌平旷。方夜忙解下斗篷为国主披身,却被慕容黎抬手止住。
他理好长衣斗笠,信步走进家国的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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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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