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轩小記

“万里归来颜愈少。”

【执离】雪

双节好,是去年三月份的补档,到现在也是我自己蛮满意的一篇,有种小孩子降临世界,初初睁开眼的感觉。


*第一季线日常向


能否消得 你一路而来的半生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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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的冬日总是很长。

向煦台的冬日要更长。

因为向煦台里住着一位冬雪一样的慕容离。

雪是捂不热的。

悬崖上是有百丈冰的。


执明曾经在他批奏折的时候,抬起食指,用指尖偷偷戳了下他的手背。

慕容离淡漠地抖着袖子躲开,像甩掉一只飞虫。他那双光华流转的美目从未离开过奏折,或许都没发现是执明所为。

这是执明除了抢棋子、拽袖口、充粘糕之外,第一次和慕容离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结果让他有些挫败。


第二次发生在太傅跑去向煦台,指着慕容离的鼻子骂他是祸国妖佞之后。

他怕他真生气了,情急之下抓了他的手腕哄。

执明少时任性顽皮,时有怒气,母后便捏着他的一双手,晃来晃去。

她年纪不小了,却有一样的小孩子脾气。

“晃晃就不生气了。”

所以他也捉着慕容离的手腕用力晃了晃,觉得自己有点不知死活。

他下了大决心:“以后那些奏折、那些奏折再也不劳烦阿离了。”

“阿离你别生气了嘛。”

“阿离你笑笑……”

慕容离那双好看的眼睛被长长的睫羽遮住了,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却轻轻抽出了手。

执明有点难受。他想,阿离的皮肤怎的那么冰,凉玉一样。

他只得让内侍宫女们替他出主意,道谁的办法好,一定重重有赏。

众人忙争相出头。

“小的听说慕容先生一开始就在莫郡侯的酒席上玩拼酒,肯定喜欢藏钩游戏。”

笑话,阿离的藏钩实为捉弄人,自己怎可拿同样的法子折辱回去?

“带慕容先生去放纸鸢。”

这个法子他早用过了,还唤阿离来陪他一起。怎奈中途纸鸢忽然断了线,在空中也未做停留,飘飘忽忽不知飞向何方。

他心头一紧回头向亭台中看。那一刻慕容离的目光,似乎也空荡荡的。

“带慕容先生去斗马斗羊。”

他们同去马场,才发现那些平时对自己千万个不服气,喷响鼻尥蹶子的大家伙,在慕容离略森冷的眼神下个个乖顺下来。

人说,万物有灵,识强而畏强。

慕容离挑了一匹小个子的白驹,起初输得一塌糊涂,过后竟渐渐争了上风。

“此番并非田忌赛马,骨骼庞大或少耐力,便不易持之以恒,体态轻盈者却能赌一次厚积薄发。”

执明和莫澜视赛马为游乐,他却当作豪赌,偏要险中求胜,又谈何趣味。

都是损招。

执明听不下去,心情便也不好。

他心情不好就没头没尾地想起慕容离,想着想着不知怎么,渐渐就眉开眼笑、脾气全无了,腿也不由自主地迈,回过神才发觉到了向煦台外。一想到对方的气可能还没消,又不好意思进去,只好生生杵在外头,听那人吹箫。

空庭传响,哀而不伤,如倾如诉。

当真是好听,好听极了。

他见慕容离满头墨发被随意梳起来,拿白绳束着,不由得想,这怎么成,来我天权快一年了,像样的簪佩都没有。

还捡白色上头,多不吉利啊。

血玉是自己挑的,通体赤色,润泽剔透。磨刀是自己选的,偏偏手艺不够,还划伤了手,才打出个歪歪扭扭的簪形来。

不好看,跟今冬向煦台那些干巴巴的枯枝儿似的。

于是大手一挥:本王要学束发!

君王的头发向来是专人绾的,哪有自己学的道理。

老太傅推开一众守卫冲进殿内,便见十来个板凳上坐了十来个侍从,整整齐齐码成排,从右至左头发一个个都被扎成七扭八歪的凌乱样子,当场就捶胸顿足了。

场面再度乱作一团。

莫澜依照惯例叫人去请慕容离过来。

红衣的倩影进门就是一顿,额角也抽了抽。

那些侍从顶着乱发蹙眉歪嘴,不敢怒也不敢言。脸上表情却各有各的凄楚,倒像瑶光旧时坊间的鬼脸泥娃娃。

他似是憋得极苦,那张清贵的面庞不合宜地似笑非笑着,竟也显出些滑稽。面对太傅的怒目而视,却指指蹲着的那一排苦瓜脸侍从,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太傅大人无需过度忧虑,您请看,王上只要勤加练习,即便是束发的手艺,也会越发精进的。”

老太傅哑然,沉着一张脸,复杂的视线在执明和慕容离中间扫来扫去。

执明侧过眼,刚巧和慕容离斜睨过来的眸光撞了个正着。竟如同少年在学塾做了坏事被先生发现时的眼神交汇,悄悄与同袍交换腌臜点子一般。

太傅大人终于长叹而去。

他小心翼翼靠近他。

“阿离不生气了?”

他不答,反而好奇道,“王上手里拿的什么?”

他赶紧把那只丑陋的血玉簪往背后藏,却在那人专注的凝视下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出示那丑死人的发簪。

“本王还是再给阿离做一只吧!”

慕容离一时语塞,挽过他的手腕捂在自己手中,指尖却灵活摩挲过那些细小的伤痕。

“王上从来不必如此。”

他以为慕容离不喜欢,忍不住沮丧,却见对方忽地勾唇一笑。

“不过赛马之时,王上曾输给我一次,不若就用这玉簪抵了此前筹码,您看如何?”


第三次接触,发生在执明的床前。

慕容离出使遖宿后,奏折便真的由执明负责了。

看过几天也得了些经验,在他觉得有理有据的奏折上画竹箫,存疑或需要改进的就画乌龟。

老太傅翻开回奏第一眼看见,气得胡子都要倒竖起来。再定睛一看,似乎箫画得对,乌龟画得也对,便装模作样哼了一嗓子,懒得再斥他了。

有时候奏折上的东西执明也不懂,就去藏书阁翻旧时候的书。

慕容离做了兰台令后,曾大改过这藏书阁,却不是修缮,只命人将话本子藏在书架边角或治世之卷后面,执明每每来寻妙趣故事,往往要先硬着头皮翻上若干本正典专著。

起初确是扫兴,然则他此前本就看过不少,翻的多了,倒也不拘于什么内容,群书通览。

有一本上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下方还标了注解,大意是有的人啊就是害羞,表达心意扭扭捏捏,不好好开口说“我心悦卿”,偏要顾左右而言:“今夕朗月明”。

执明眨巴眨巴眼,稀里糊涂想到慕容离临行前说的话。

“遖宿国并没有羽琼花。”

于是身边的内侍们见到他们王上,莫名其妙冲着一本书傻乐。

众人如临大敌。

闹鬼了呀,王上读书不皱巴脸已是奇事,何时笑过?

笑罢还嫌不够,一甩手把书扔给他们,往向煦台吃酒去了。

赶紧叫腿快的传话,让向煦台那边备好热茶鲜果。

晚间时分,执明倚靠在他常和慕容离煮茶阅卷的亭台中,脑海已被馨香的美酒翻搅得不甚清明。

仰头看看,今夜月儿正圆。他不由联想到书上的句读。

月亮倒是美,可月亮在天上。

阿离更美,可阿离不在家。

执明以手支颐,晕乎乎地垂下头,却看见月亮的倒影浮在水中。他脑子混沌,也不知七绕八转了几圈儿,醉醺醺慢吞吞地想:阿离掉进水里了。

他被自己这突兀的想法吓了一跳,使劲儿敲敲脑袋,定睛去看那清亮的粼粼波光。

不对,不是阿离,是别的东西。

小厮紧忙端着果盘从楼阁跑出来,便见王上一头扑到栏杆边儿上,噗通一声翻下水榭。

搪瓷茶碗打碎在地,小厮撕心裂肺地嚎啕:“王上失心疯跳河了!”

随后执明便被会泅水的侍卫急吼吼从水中捞上来,手里宝贝似的攥了只脏兮兮的碟子。

前几日被他从某人手里一掌拍下水的那只碟子。

碟子上绘了莲叶和几尾漂亮的锦鲤,栩栩如生,同向煦台仲夏时分的河景如出一辙,却从锦鲤尾巴顶端向上,劈开了条裂缝儿。

好在是可以修的。

可执明却因此有些气虚腿浮。

他底子太好,硬是撑到了慕容离回来,那时他在斗羊,看到那抹红色的身影便跑上前去。

“阿离你可回来了!”

“天下已乱,你还在这混吃等死,难道真要等到兵临城下吗?”

执明有些委屈。他想说他并没有真的混吃等死,那些奏折他都正经看了,书也读了许多。

天权是他的家呀,他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不顾呢?

当天晚上他便发了烧,在床榻上病得糊涂。

那人也不知在何时飘进来。

执明只觉得有人在试他头顶的温度,他迷蒙中抓住那只手,也没有被挣开,反倒帮他拭了拭汗。

“阿离怎么来了,小心本王把病气过给你。”

“王上多虑了。”

“先时王上曾说,想听欢快些的箫曲,不如我现下吹给王上听,王上也可睡个好觉。”

执明吃力地摇摇头,“本王不想听箫曲,本王想和阿离说会儿话。”

“王上想说什么?”

“本王想说……”执明有点坏心眼地压低了嗓子,竟真引得慕容离靠近他的脸,微微侧过头听他的声音。

“本王想说,本王小时候比现在还混吃等死!”

“嗤”。慕容离很快敛起的那抹笑意,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执明忙絮絮叨叨地说,儿时如何如何掏鸟蛋捣蚁窝,如何如何被太傅罚戒尺,如何如何被父王赏鞭子。

他人皮实,被打也不哭,就是和大人们硬赌气。不念书,不吃饭。

他被父王罚跪祠堂,他的母后就过来陪他一起跪,任谁劝也不走。执明看见母后发梢的几抹银丝,从此以后再也拗不起来了。

母后人到中年便体弱多病,据说年轻时却贪玩儿,不好女红绣艺,眉眼间总有纵马弯弓的英气。

又据说当初,年少有为的父王便是在猎场与母后邂逅。

双驾齐头。

一见钟情。

那时太傅也说,他的重情执拗随了父王,一腔顽心却随了母后。

执明慢慢地讲,慕容离静静地听。

执明说了好多,却没有说到母后病故,父王不久也郁郁而终。

他也没有说,那时父王对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父王望你,既不要顽劣以误国,亦不要多情以伤己。”

他不过是想拿自己的故事,换阿离的一个故事。

“阿离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呢?”

慕容离的手指从额头遮上他的双眼。

那把好嗓子宛若歌谣,那双手凉丝丝的,直教人沉溺其中。可还是冷得如雪如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发烧,五感失调的缘故。

向煦台又该添火了。




慕容离第一次认识执明,并非在莫郡侯的酒宴上。

而是通过一瓣橘子。

小时候,瑶光的老宫人们总传他的笑话。

说他蹒跚学步时,在哪里摔过跟头。

说他摔了跟头挥舞着白乎乎的小拳头干嚎了几嗓子,见父王母后都在旁边笑看他不帮忙,就瘪瘪嘴,自己摇摇摆摆爬起来。

说他早记不得的挑嘴,橘子不能带一星半点的白丝,非叫人剔下来才肯吃。

老宫人们学着他幼年的语气,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鼓鼓地拿树枝在地上写:

慕容黎从此再不挑食!

如今倒真的不挑食了。

平素在向煦台,时常是他看奏折,天权王一会儿看看奏折,一会儿看看他。

三心二意,吊儿郎当。

他一开始觉得别扭,却也不得法。

可那人又分明托着腮,含情的眼漾着一汪水。不像在看人,倒像在欣慕空中那轮白玉盘。

那盘剥好的橘子,也不知从何时起出现在桌案上。

弯弯软软,形状像常开的笑口。颜色也明快干净,白丝尽数剔去。

天权王每剥一个橘子,便撕下一片塞进嘴里,然后要么整个都吞下肚,要么留给自己。拿竹签子挑了递到他唇边,叽叽喳喳啰嗦。

“阿离快尝尝,一定是甜的。”

确实总是甜的。

此情此景让慕容离恍惚,仿佛自己还是四五岁的孩童,坐在瑶光的暖阳下,睁着一双容不得人忍心拒绝的眼睛,半是命令半是撒娇地央求司理他饮食的宫女姐姐,偷偷帮他把酸溜溜的杏子换做糖点心。

竟不辨今夕何夕。

再看那人探头探脑的样子,目光倒是又落在了自己手中的奏折上,眉宇间那点轻浮纨绔不知藏去了哪里。

原来天权王看奏折时,是真的在看奏折。

后来他才知道,天权王吃下去的橘子从来是酸的,留下来的自然便是甜的。

原来天权王看他时,也是真的在看他。


慕容离第二次认识执明,是因为一只碟子。

那日自遖宿回来,列国照面,各方明处睥睨对手,又暗有较量。他心思纷扰,归国又见斗羊,不由说了重话。回到向煦台,那只他原以为再见不到的青瓷碟子,竟就放在床头。

许是沉水太久裂的那条缝,也被人妥善修好,釉面光洁。真是下了苦工,若不细看,那条自鱼尾向上延伸至莲叶的暗纹根本不见影子。

临到晚上,内侍火急火燎来向煦台寻人。

“慕容先生,王上病了。”

他猜到缘由,没多问便径自赶了过去。

那人唯恐他跑了似的,抓住自己抚上额头的手便不松了。

他问,王上可想听箫?

王上却说,想听故事。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吐出些气音,正朝着自己俯身贴上去细听的耳朵。

他面对这等小伎俩只好发笑,却也任由他吹,不动声色。

王上讲完了自己的,倒还有精神微挑起俊朗的眉眼,好整以暇,就等着他开口。

慕容离暗想,这人确实一点也不傻。

在天权两年,慕容离也见过贵族入葬,手握金玉,舌下压了防腐的丹丸,被子嗣恭敬请入陵园,百里相送。想来那对真性情的先王先后亦是如此,水晶封棺,由王上带孝而行。

不曾见天棺地椁鸦鹫遍野,心膛也不曾染血。

既不知,何必知。

“好。”他听见自己说。手指慢慢从额头,覆到对方那双明亮的眼上。

“……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世间故事,有真就会有假。

“阿离莫要觉得本王不读书,原来阿离的家叫桃花源?”

王上吃吃笑了两声,又忽然间缄了口,回握住挡下眼睛的那双手,却没敢揭开。

“本王以后……还可否回访阿离的家?”

眼中的湿意到底被自己咽回喉头。

只望你的家,从此不会有武陵渔人登门。


慕容离第三次认识执明,是因为一株幼芽。

天权每逢二月里的最后一日为公休沐,朝堂总有宴请众臣的习俗。想来执明身为君王也只能囿于宾客,烦闷不得闲了。

这一天倒是冬日里少见的晴好天气。大清早便见宫人在艳阳下晾晒冬米稻谷、杂物衣帽,也搭了竹竿,来挂一件白雪般的软被。

向煦台人人脸上也均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把空地上摆得满满当当路也走不得,无意间将慕容离困在房中迈不开步。他也无谓,正赶上影卫二人归来,便在房内听他们回禀各国情貌,闲敲棋子一人互弈。

到了午后,宫人们也皆尽心不在焉,蔫头耷脑佯佯作态的样子都被慕容离收入眼底。

干脆赏了些银子,打发他们早些收拾,各自欢庆去罢。

他性情寡淡,宫人们一开始都惧他,时间长了才发觉原来这位兰台令其实少发脾气,好伺候得很。有胆子大的,听慕容离松口便忘了分寸,吵吵闹闹中竟要拉庚寅、庚辰去陪他们做苦力搬年货,然后一块儿吃酒席。

素日冷硬的兄弟俩僵了身,四只眼睛滴溜溜望向慕容离求助。

慕容离抬头看看四周,院子里除了那白色的被子还在太阳底下反光刺得人眼疼,其他东西都已收得干干净净。

“你们去吧,明日午时前回来便是。”

“谁人晾的新年被,记得收回去。”

几位宫人对视一眼,纷纷咧嘴笑。其中一个道:“慕容大人,咱们哪敢大大咧咧在向煦台晒自家的被啊,那是王上送您的,特意叮嘱我们先晒晒祛湿呢。”

“冬蚕丝做的,还掺了些中药材,性温,王上说正好跟您中和中和。”

目光闪烁一瞬,便自己也未曾察觉地柔和下来。

一年四季,执明总是找各种借口窝在他身边。因他一向体温偏低,盛夏酷热,执明便嚷嚷说“阿离解暑”,凛冬时节又口风一转,变成了“本王是个火炉”。

这尊火炉没日没夜扑着锅,却不知哪来的好心胆,竟还兀自烧得欢快。

他忽然觉得窘迫,想到午后正是日头最足的时候,于是小声念叨了句,“那便还放那儿罢。”

向煦台往日里,从没有晌午前那样热闹的时候,也没有过眼下这般冷清的时候。喧嚣静谧,日头又足,倒也催得他平白生了几分松懈与倦意,便宽了衣,卧去榻上小憩。

他一向浅眠,今日却无梦无伤,直到睡饱了将将开眼,才意识到榻边有人。

瞳孔骤缩,身体顷刻间紧绷起来,下意识去摸怀中古泠,却被映入眸中的东西晃了神。

燕支拢在袖下近乎出鞘,箫管的缝隙间已吐寒露光。

拦在眼前的是某人手上一棵幼小的狗尾草,顶端毛茸茸,茎细叶薄,透着乳青色。

狗尾草的主人左手还捏着一大把,右手举起这最娇嫩的一株靠得极近。

“阿离,”执明呆了片刻就笑了,“箫不是这么用的。”

说着右手的狗尾草便凑到他鼻尖刮了刮。

慕容离打了个喷嚏,只好接过那株幼芽。

“王上怎么在这里?今日不是有宴席么?”

“实在太无聊,本王是偷跑出来的。”执明说着环顾四周,戏谑道,“原来这向煦台的人和本王一样好偷懒。”

“是我让他们早回的。王上……在这里多久了?”

执明挥挥手中的那把狗尾草,“不久不久,阿离还不清楚吗,老太傅盯本王可紧,躲出来不容易,这会儿估计还有人找呢。”

“左右也没什么事,他们总向我敬酒,本王不想喝,就都偷换成茶了。不信阿离闻闻,绝没有上次的酒气。”

说着话,宽大的襟袍便没好没赖地凑了过去。

可还没等慕容离分辨出他身上究竟是甘醴还是茶香,就听得向煦台外有人叩门。

说曹操曹操到。

执明眨眨眼,三步并作两步躲进帐子,向慕容离比了个“嘘”的手势。

自己顽劣不说,还偏要拖旁人下水。

慕容离只好从榻上端坐起身,清清嗓子道,“进来吧。”

一位老宫人垂首而入,恭敬一礼。

“休沐日筵席正酣,不巧王上遁走,不知兰台令大人是否见过?”

如此短小精悍单刀直入却语出惊人的话,四海八荒恐怕也只有天权宫廷能问的出。

慕容离垂首把玩那叶幼芽。搅扰惯了大事,他几乎快忘记搅扰小事是何等乐趣了。

“王上不在此处。”他淡淡道。

那老宫人抬头看他一眼才接道:“那烦请兰台令大人若是见到王上,记得嘱咐他早回宫,这外面刚飘雪了。”

“知道了。”慕容离沉吟片刻开口,“王上不喜拘束。或许,或许是在莫郡侯府上,你们倒可以去找找。”

老宫人再拜而退。

执明这才从帘后闪出,眼中神采奕奕。

“阿离捉弄人!莫澜可要倒霉了。”

“那宫人刚言,外面下雪了……”

“王上进来前院子里……”

两人对视一眼。

“哎呀,本王送你的被子!”

他们赶到院子里时,那雪白的蚕被还孤零零挂在竹竿上,银霜倒没来得及铺地。

执明冲过去,几乎将它团作一团捂在怀里,在漫天乱琼碎玉中向他嚷。

“阿离,过来搭把手嘛!”



······全文在@柚子霜 



阿毛是最早爬起来的人。

昨夜他们聚众喝醉了酒,横七竖八在膳房躺了一地。其中有刚好不轮值的守城侍卫,有天权王的随身侍从,有昨日太傅诸臣带来的小厮,有向煦台的内侍。

脸都是早混熟了的,毕竟王上常往向煦台,众臣也常在太傅的率领下赶去劝谏,杵在那些个大人物后面的小角色们互换眼色,纷纷认清了彼此都是谁家的小谁。

阿毛是向煦台的新人,在几位前辈们手底下混,除了亲眼目睹过王上酒后堕水实没见过新鲜事,只是从此便咬定“酒乃穿肠毒药”,且因和众侍者相处时间不长,昨日便也没被以大欺小地灌太多,是以一早便将将醒来。

他人怂志短,老实不敢惹事,且尚没被王城混吃等死的日下世风同化,觉得工作才是发家正道,一爬起来便痛快洗漱,推搡东倒西歪的同伴不醒,便嫌弃地哼哼两声,回向煦台去了。

他半路上走得匆忙,为了图快尽捡小道拐,道路两旁的春草业已发芽,但不少都不知道被谁薅了穗子,光秃秃只剩半根茎。

他刚蹦哒回大路上,便和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却比他还急地跳开来。

阿毛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两腿打颤,膝头一软就跪了下去。

乖乖哦出门没看老黄历,他撞了谁,撞了他们天权王啊!

“王上在上小的有眼无珠——”开口便是一通哀嚎。

“嘘、嘘——你小声点!”

他们的天权王拦住他,作势要打,语调里却没见怒气。

他这才敢抬头同王上对视,结果一看便有些愣了。

昨日王上于席间遁走一事人尽皆知,后来找人的时候,便口口相传说王上穿了靛色外袍,上面乌丝手绣着玄武图腾,是只有庆典才穿的形制。

王上身上还是昨日宴席的这套衣服,发饰冠佩倒理得整齐利落,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脸上却挂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阿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想起昨儿个酒桌上因去寻王上而晚到的老宫人,那主儿在宫中做事二三十年,是见过日削月朔,宫政风云的老油条了。

“于老头儿,王上找见没啊?”

于老头子摆摆手,“什么找见找不见的,在莫郡侯府上呢。”

原来如此。众人听罢纷纷点头,倒是他们王上能干出的事。

“那不就是找见了吗?”

“找见什么,老头子我可没见着人啊!”

“哎,您这话说的奇哉怪也,不是去莫郡侯处玩了?”

于老头子眯眯眼,慢悠悠开了口:“我们先是去兰台令大人那儿转了圈儿,大人说恐怕是去郡侯府上了,我们就去了莫郡侯处问,诸位猜猜怎着?”

说着向前探身,引得众人挤着脑袋瓜儿聚上前。

“怎着?”

“莫郡侯说就在他府上啊。”

“嗨!还以为哪儿新鲜呢。”

“怎么不新鲜,莫郡侯看我们来他那儿找人可气坏了。那双公子眼瞪着,咬牙切齿地说:‘王上喝醉,已经在里头睡下了。’哎呀差点没给老头子我吓腿抖。”

“您就装吧,这么多年了您还能吓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毛听得云山雾绕,忍不住插话问,“那王上到底在不在莫府啊?”

于老头子揪着那几缕稀薄的胡须,斜睨了他一眼,抻起长音道,“小毛孩子,管那么多作甚,明朝王上会出现不就是了。”

而此时他与王上相遇的这条大路……

这条大路只通往向煦台。

纯情不生事的阿毛目送着王上离开,挠挠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昨夜大雪,众人聚在膳房有家难回,今晨日头却早早升起,且因已过春分,积雪消融得极快,他一脚踩在门槛的冰水上,险些狠狠滑上一跤。

兰台令大人早已起身,似乎还得空自己沐浴了一番,发丝尚没干透,湿漉漉贴着脊背,前方遮眼的长发用一支赤红的玉簪固定在头顶。

阿毛快人快手地打理好饭菜新茶,便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他虽然来向煦台时间不久,可就是觉得今天的兰台令大人与往日不同。

偷偷瞥两眼,却又端看不出哪里不一样,表情还是静漠的,咀嚼菜品时那张脸也都冷得掉茬儿。

阿毛心里盘算半天而未果,最终还是把这种感觉归结到兰台令大人头顶那个手法实在不怎么样的发髻上。

他不由感慨,大人日理万机,难免十指不沾阳春水啊。

饭后阳光更加明媚,直闯进屋子暖人。

兰台令走到窗边,还没来得及等阿毛提醒大人您发丝还没干透,便推开了窗子。

这窗子设得精巧,正对着最好的角度景致,阿毛即便靠在边上,都赏得到这一窗纯美的春雪图。

红色的影子侧身站在窗边,似被窗棱划作两半,下半隐在暗处,上半探入暖阳。

阿毛也看得发呆,适才听见兰台令的声音。

“去外面坐坐吧。”

兰台令史本职司理全书,向煦台也总有数也数不尽的典藏。

阿毛便抱了几册竹简,随兰台令而往水榭边的亭子中。不多时向煦台的人也都折回,各自忙碌去了。他昨晚躺在膳房的柴火堆旁边,今日腰酸背痛还有些落枕,跪也跪不踏实,顿时悔不该赶这个早集,才落得个随身伺候。

又或许是这以己度人的缘故,他看兰台令跽坐的仪态,虽还是笔挺端正,似乎也有点僵直,反没往常自然了。

竹简映着日光。光芒寸寸缕缕洒在兰台令眼角发梢,他也不觉得晃眼。又忽然微微偏过头,似在倾听什么,瞳眸竟灵动地转了转。

他忽然吩咐道:“王上大概来了,地上有冰,你去大门口迎一迎。”

阿毛不明所以,他茫然地学着兰台令大人的样子,伸长脖子听周围的响动。

向煦台的前辈们进进出出,小步急趋。

曲水流觞,九曲回廊。

雪水从檐角潺潺而下。

滴答,滴答。

哪里有什么别的声音。

可阿毛很快便听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刮踩着地上落雪,由远及近赶得飞快。

随后是“哒”地一磕,同他一般踏上门槛的冰。却又稳健许多,压根没有后续滑出的一声“哧溜”。

那脚步不停,直到人也现出面目。

刚下早朝的君王手捧一盆不大的盆景,盆景中枯枝新叶交杂,隐约可见一朵青白色的花苞。

“阿离阿离,你快看!”

是今春天权王城中的第一朵羽琼花。

阿毛惊讶地眼见兰台令大人眼波流转,露出一个极清浅,却极美的笑容。

冻雷惊笋欲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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